“放心吧,总会再碰到的。”阿尔贝蒂娜回答道。具体到这一特殊情况,阿尔贝蒂娜说得就不对了。我与那位年轻貌美的抽香烟姑娘既没有再次碰到,也未弄清她身分。下面诸位自可看到,我为何不得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停止寻觅那位姑娘。但是我未曾忘却她。我经常一想起她,浑身便燃起疯狂的欲火。可是,这种欲望的反复出现,迫使我们静心思考,如果想要带着同样的欲望与姑娘相见,那就得回到十年前去,然而经历十度春秋,那位年轻姑娘花容早已憔悴。有时是可以与某人邂逅重逢,但间隔的时间却无法一笔勾销。直到后来,象寒夜般凄凉的日子突然降临,您再也不去寻觅那位年轻姑娘或别的姑娘,您甚至会为寻找她们感到恐惧。因为您再也不觉得自己尚有相当的魅力可以惹人喜爱,有足够的力量去爱了。
当然,这并不是您已经到了那种本来意义上的无能程度。谈到爱,完全可以比以往任何时候爱得更深。但是,您感觉到自己所存的力量微乎其微,已经无力去从事那一伟大的爱的事业。长眠早已留下间隙,此间,您已无力出门,也已无力说话。能把脚踏在该落的台阶上,便是一种成功,就好比别人翻空心跟斗没有失手。若在这种状况下被哪位心爱的姑娘看见,哪怕您还保持着年轻时的容颜和满头棕发,该多难堪!您再也经受不起与年轻人同步行走所造成的疲惫。要是肉体的欲望非但不减,反而倍增,那活该!别人会领来一位他们无需再惹其欢心的女人,与您同床共枕一夜,然后终生不再相逢。
“也许一直没有小提琴家的音讯。”戈达尔说道。在小圈子里,当天的轰动事件,就是深得维尔迪兰夫人宠爱的小提琴家突然摆手。此人在东锡埃尔附近服役,平常每星期三都来拉斯普利埃用晚餐,因他获准可在半夜十二时归营。然而在前天,信徒们第一次怎么也没有在火车上找到他。大家猜想他错过了车子。维尔迪兰夫人先后又派马车去接第二班车以及末班车,可还是空车而归。“他肯定被关了禁闭,不然,他不见人影别无解释。啊!哎,你们知道,军队里,要对付这些放荡不羁的人,只要有个倔脾气的军士就足够了。”“要是他今晚再撂手,可要更丢维尔迪兰夫人的面子了,”布里肖说道,“因为我们可爱的女主人今晚恰好第一次接待把拉斯普利埃出租给她的近邻,康布尔梅侯爵夫妇。”“啊,今晚接待康布尔梅侯爵夫妇!”戈达尔惊叹道,“我可绝对不知道。当然,我和你们大家一样,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来的,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嗳,”他朝我转过身来说道,“我跟您说过什么了: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康布尔梅侯爵夫妇。”重复这些姓氏,犹如受到其旋律的摇荡,他对我说,“您看见了吧,咱们都运气不错。不管怎么说,您一矢中的,来了个开门红。相聚的将是无与伦比的杰出人物,可谓济济一堂。”他接着又朝布里肖转去身子,补充道:“女主人可能要生气了。我们早该到达助她一臂之力。”自从维尔迪兰夫人到拉斯普利埃之后,当着信徒们的面,她总装模作样,似乎万般无奈,不得不邀请一次房主。这样,她来年就可占有较好的条件,她说,她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利益考虑。但是,她再三表示讨厌跟小圈子之外的人一起用晚餐,简直视之为猛兽,因此一推再推。如果说一方面,这次晚餐由于她宁愿不明言的某些附庸风雅的原因,令她欣喜的话,那另一方面,她夸大其辞,一再表白的那些理由确实让她有点儿恐惧。因此,她至少有一半诚意,她向来认为,这个小圈子独一无二,为稀世珍品,需要几个世纪的努力,才可能建立类似的团体,以致一想到小圈子里就要挤入外省人,不同得浑身发颤,那些外省人对四联剧,对“大师巨匠”一无所知,在普普通通的交谈中也无法担当自己的角色,他们如来维尔迪兰府上,岂不搅黄非凡的星期三聚会,这星期三是无与伦比、极易损坏的杰作,宛若威尼斯的彩绘大玻璃,只要走个音,就足以将其震碎。
“再说,他们很可能都是最为强硬的‘反派’,是些挂军衔佩饰带的家伙。”维尔迪兰先生说。“啊!这事呀,我才不在乎呢,人们议论这件事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她是一个诚心诚意的德雷福斯支持派,不过其目的是想在她这个德雷福斯支持派占优势的沙龙里得到某种社交生活的回报。然而,德雷福斯派在政治上获得了胜利,在社交生活方面则不然。对上流人士来说,拉普里,雷纳克,比卡尔和左拉仍是叛国贼,只能被排斥在小核心之外。因此,维尔迪兰夫人介入政治之后,一心想回到艺术中去。再说,丹第和德彪西在事件中不是“处境维艰”吗?“就事件而言,我们只需将他们置在布里肖一边。”她说道(在信徒中,这位大学教授是唯一拥护参谋部的,这使他在维尔迪兰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大大降低)。“没有必要非得没完没了地谈论德雷福斯事件。不,事实上,是康布尔梅夫妇让我感到厌烦。”至于信徒们,他们一方面受到内心那种不可明言的欲望的刺激,渴望结识康布尔梅夫妇,另一方面又被维尔迪兰夫人伪装厌烦的假象所蒙蔽,她口口声声说讨厌接待康布尔梅夫妇,因此,每天与夫人交谈,他们都要重新搬出夫人自己曾经提过的那些有助于发出邀请的卑劣理由,尽量使这些理由变得难以驳斥。“请您最后定夺吧,”戈达尔重复道,“这样您在租金方面就可得到让步,由他们负担花工的工钱,您尽可坐享草坪带来的欢乐。为了这一切,烦一个夜晚也很值得。我说这些是为了您好。”他补充道,尽管有一次,他乘坐维尔迪兰夫人的马车,曾在路上与老德康布尔梅夫人的车子相遇,再加上在车站他呆在侯爵身边,被当作铁路雇员,感到丢脸,心脏怦怦直跳。至于康布尔梅夫妇,因他们的生活圈子距社交活动甚远,因此丝毫体味不到几位时髦女子谈及维尔迪兰夫人时往往带着某种敬意,以为维尔迪兰夫人就是这种人,只能跟放荡的女人结交,也许都没有合法结过婚,至于“出身高贵”的人,她这一辈子可能就见过他们夫妇俩。因此,他们纡尊降贵,去她那儿用晚餐,纯粹是为了与一位女房客处好关系,指望她在度假季节多来几次,尤其当他们在上个月获悉她刚刚继承了一笔数百万的遗产之后,更是打着如此算盘。他们默默地准备着这个不可避免的日子到来,从未开过一句趣味低级的玩笑。然而,维尔迪兰夫人多少次当着信徒的面定下日期,却一改再改,弄得他们毫无指望,以为这一天不再来临了。她装模作样,朝令夕改,其目的不仅仅在于公开显示这次晚宴给她造成的烦恼,而且还在于引起那些住在附近,有时意欲撂手的小圈子成员的担心。这并非因为女护主猜透了这一“伟大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就象对她一样,令人愉快,而是因为一旦使他们坚信这次晚宴对她是个最为可怕的苦差使,她便可唤起他们的耿耿忠心。“你们总不至于让我独自一人跟那些中国人在一起吧!相反,我们人应该多一点,聚在一起分担厌烦。自然,我们到时不可能谈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必定是一个糟糕的星期三,您有什么法子呢!”
“确实,”布里肖对着我回答道,“维尔迪兰夫人很聪明,为准备她的星期三倾注了巨大的热情,我认为她很不乐意接待那些出身高贵但毫无思想的乡绅。她实在下不了决心邀请那位享有亡夫遗产的侯爵夫人,但还是屈尊请了她儿子与儿媳。”
“啊,我们可见到康布尔梅侯爵夫人?”戈达尔说道,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尽管不知康布尔梅夫人是否漂亮,但自以为应在微笑中投入几分淫荡与些许故作风雅的殷勤。但是,侯爵夫人这一称号本身在他脑中激起了一个诱人、风流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