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老朋友常在晚饭后前来拜访,用斯万夫人的话说,来参加“饭后剔牙聚会①”:冬天,在灯光明亮的大客厅里喝一杯椴花茶;夏天,在夜幕笼罩的长方形小花园内饮一杯桔子水。盖尔芒特家的花园聚会从来只招待桔子水。这似乎成惯例。加其他饮料,似乎是对传统的背叛,正如在圣日耳曼区的盛大交际会上演出喜剧或演奏乐曲,就不成其为圣日耳曼区的交际会一样。即使来了五百人,也只应该被认为是来探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但我是例外,除了桔子水,我还能享用一长颈大肚瓶的樱桃汁或梨汁,对我这个特权大家不胜惊异。就因为这瓶果汁,我对阿格里让特王产生了恶感。他和所有缺乏想象力,但不缺乏贪婪的人一样,别人喝什么,他都赞叹不已,要别人给他也来一点儿。因此,每次德阿格里让特先生喝我这份定量的果汁,总使我感到扫兴。因为果汁不多,不够他喝的。
没有什么能比一种果子的颜色转化成美味更叫人喜欢的了。煮过的果子,仿佛退回到了开花的季节。果汁就象春天的果园,呈现出紫红色,或者象果树下的和风,无色,清凉,让人一滴一滴地呼吸,一滴滴地凝视。可是,德阿格里让特先生每次都妨碍我饱赏这一美景。晚会上尽管有糖煮水果,但是,传统的桔子水,也和椴花茶一样,始终不变。社交圣餐尽管平平常,但照样进行下去。在这方面,正如我一开始所想象的那样,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亲朋好友毕竟和他们令人失望的外表给予我的印象很不一要。很多老头来到公爵夫人家,喝的是永远不变的饮料,受到的是很不热情的接待。然而,他们不是为了充当上流界人士才来的,他们的出身比谁都高贵。也不是因为喜欢奢侈:他们也许喜欢,但是,到社会地位低一些的人家里去,会享受到更豪华的奢侈,因为就在同一个晚上,某金融巨子妩媚的妻子会尽一切努力,邀请他们参加为西班牙国王举办的为期两天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狩猎活动。然而,他们拒绝了,怀着侥幸心理,来看看德盖尔芒特夫人在不在家。甚至,他们不能肯定在这里能听到和他们的看法完全一致的观点,或遇到让他们热血沸腾的情感。有时,德盖尔芒特夫人会谈论德雷福斯案、共和国和反宗教法,甚至会悄声地议论他们,说他们生理上有哪些缺陷,谈吐何等乏味。对她的议论,他们只好装聋作哑,听而不闻。无疑,他们不改变习惯,是因为他们是训练有素的社交美食家,深知社交菜肴质量上乘,美味可口,货真价实,令人放心。对于社交菜肴的渊源和历史,他们知道得和女主人一样清楚,在这点上,他们要比自己所知道的更具有“贵族”气。然而,在这些饭后来访的客人中(经过主人介绍,我同他们都认识了),刚好有帕尔马公主谈到的德蒙塞弗耶将军,他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沙龙的常客,但她不知道他那天晚上会来。他听到介绍我的名字,朝我鞠了一躬,好象我是高级军事委员会的主席。刚才,公爵夫人婉言拒绝把她的侄儿推荐给德蒙塞弗耶将军,我只当她天生不爱帮助人,而公爵同她一唱一和,成了她的同谋,正如即使不是在爱情上,至少在才智上他是她的同谋一样。当帕尔马公主无意中说的话使我意识到罗贝处境危险,应该调换工作时,我就更感到她这种冷漠的态度应该受到谴责了。后来,帕尔马公主畏畏缩缩地提出由她自己去对将军谈此事,可是,公爵夫人却百股阻挠,这时,我气愤之极,觉得公爵夫人心眼太坏。
①“饭后剔牙聚会”指饭后吃果品或喝咖啡等活动。
“可是夫人,”她大声说,“蒙塞弗耶对新政府毫无影响,新政府也不信任他。您找他无疑是白费力气。”
“小声点,别让他听见了,”公主悄声对公爵夫人说。
“殿下尽管放心,他耳聋得厉害,”公爵夫人还是大声说着,将军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我认为德圣卢先生在那里工作不安全,”帕尔马公主说。
“您要我怎么办?”公爵夫人回答道,“他的处境和大家一样,所不同的是,是他自己要求去那里的。况且,根本就没有危险,不然的话,您想,我能不管吗?我早就会在吃晚饭的时候同圣约瑟夫说这件事了。他的影响比这一位可要大得多,也勤快得多。您看,他已经走了。再说,同他打交道要比这一位容易得多。这一位恰好也有三个儿子在摩洛哥,人家可没有想把他们调一调。他会拒绝的。既然殿下坚持,我以后同圣约瑟夫说一说……要是我能看到他的话。要不,同博特雷依说也可以。
但是,如果我碰不见他们,您也不必太为罗贝担心。那天,有人同我们讲起过那里的情况。我认为他在那适得其所,在哪里也不如在那里好。”
“多好看的花呀!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花。只有您,奥丽阿娜,才会有这样的奇葩异草!”帕尔马公主怕德蒙塞弗耶将军可能听到了公爵夫人的谈话,想改变一下话题,说道,“我认出这种花就是埃尔斯蒂尔在我面前画过的那种花。”
“您喜欢它们,我很高兴。它们可爱极了。瞧这细细的、紫莹莹、毛茸茸的脖子。就是名字不好听,气味不好闻,正如英俊漂亮、衣着优雅的人也会有难听的名字一样。尽管如此,我很喜欢它们。但它们快要死了,真叫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