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阿巴雄夫人很喜欢诗,”帕尔马公主被德阿巴雄夫人说话的热烈语气所打动,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不,她对诗一窍不通,”德盖尔芒特夫人利用德阿巴雄夫人忙于反驳德博特雷耶将军,听不见别人说话的机会,悄声地回答帕尔马公主,“她被遗弃后,变得对文学感兴趣了。我要告诉殿下,我是替罪羊,只要哪天巴赞不去看她,也就是说几乎每天都要跑到我这里向我诉苦。巴赞对她厌烦,这毕竟不是我的错。我总不能强迫他去看她呀,我倒情愿他对她忠实一些,因为我就可以少看见她几回了。但是她让他感到厌倦,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人并不坏,但您很难想象她有多讨厌。她每天都把我搞得头痛难忍,我只好天天服一片匹拉米洞。这一切都是巴赞不好,胡乱和她睡了一年觉。再加上我还有那么一位男仆,迷上了一个小婊子,只要我不请这个小荡妇离开她拉客的街道,来和我一起喝茶,他就要给我脸色看!啊!生活真让人感到厌烦!”公爵夫人无精打采地作结论说。
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德阿巴雄夫人感到厌倦,主要是因为他又有了新欢。听说是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那位被剥夺了假日的男仆恰好正在上菜。我想他此刻仍然是闷闷不乐,心烦意乱,因为我注意到,他在给德夏特勒罗先生上菜时,动作很不利落,胳膊肘多次和夏特勒罗公爵的胳膊肘相碰。男仆满脸通红,但年轻的公爵没有对他发火,相反,他用淡蓝色的笑眼看着他。我感到,客人不发脾气,是仁慈的表现。可他笑个没完,我不由得认为,他看到仆人神情沮丧,也许感到幸灾乐祸。
“亲爱的,您同我们谈维克托?雨果,可您知道,这又不是什么新发现,公爵夫人看见德阿巴雄夫人神色忧虑地转过脸来,便对她说道。“您别指望当这个年轻人的保护人了,他的才华早已尽人皆知。雨果的后期作品《历代传说》(我记不清书名了)是很乏味。但是,《秋叶集》和《暮歌集》却常使人感到他是一个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甚至在《沉思集》中,”公爵夫人接着说,自然,她的交谈者谁也不敢反驳,“也不乏优美的东西。但我承认,《暮歌集》以后的作品,我不敢妄加评论。再说,在维克多?雨果的好诗——是有一些好诗——中,经常可以看到有见解的诗句,甚至有精辟的见解。”
接着,公爵夫人以一种恰如其分的感情,缓慢地朗诵雨果的诗句,忧郁的思绪从她的语调,而不是从她的声音中流泻出来,沉思而迷人的目光凝视着前方:
你们听:
痛苦是个果实,上帝不会让它生长在吊不起苦果的脆弱的树枝上,还有:
死人不会长久留在世上……哎!不等他们在棺木中灰飞烟灭,我们的心就已把他们遗忘!
公爵夫人的脸上露出了幻灭的微笑,痛苦的嘴角出现了妩媚的笑纹,明亮而迷人的、爱幻想的双眸凝视着德阿巴雄夫人。我开始熟悉这双眼睛了,还有她的声音,无精打采地拖着长音,那样沙哑,可又那样悦耳动听。从她这双眼睛和这个声音中,我又领略到贡布雷的许多自然风光。当然,她的声音常常故意带点粗犷的泥土味儿,但却包含着深刻的内容。首先是出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祖辈是外省人,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分支,长久呆在外省,说话更加大胆,更加野蛮,更具有挑衅性。其次是习惯。这是真正高雅的和有才智的人具有的习惯,知道高雅不等于说话不直率;同时也是贵族的习惯,更乐意同农民而不是同市民亲善。还有其他各种特征。作为社交界的女王,德盖尔芒特夫人比任何人更容易炫耀这些特征,而她也竭尽全力让它们显露出来。据说,她的姐妹也有同样声音。她不喜欢她们。
她们不如她聪明,几乎是按照资产阶级方式结的婚(如果可以用这个副词的话,也就是说她们嫁给了名不经传、无声无息的贵族,住在外省,或在巴黎,在毫无光彩的圣日耳曼区)。
她们也有同样的声音,但尽量加以抑制和纠正,使它变得柔和,正如在我们中间,敢于标新立异的人凤毛麟角,一般都是努力模仿被人交口称赞的典范。但是奥丽阿娜比她们聪明得多,富裕得多,尤其是比她们时髦得多。当她还是洛姆亲王夫人时,就曾成功地使威尔士王子①跪倒在她脚下。她深深懂得,这个不协和的声音是一种魅力,她用敢于标新立异、敢于成功的魄力,在社交方面施展声音的魅力,就象女演员雷雅内②或雅娜?格拉尼埃③(当然,这里不是在比较她们的价值和才华)在戏剧方面施展她们声音的魅力一样——这是富有特性的令人赞美的声音,但她们的姐妹(谁也未曾见过)也许会把这个特点当作缺点掩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