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要求他在我们为比卡尔请愿的名单上签名;签上他那般显赫的姓氏,准会产生巨大影响。”但是,斯万的内心深处了除了拥有犹太人特有的强烈信念之外,还掺有上流社会人士的圆滑与稳重,这在他身上已经根深蒂固,如今要摆脱为时已晚,他拒不允许布洛克给亲王寄请愿书,哪怕是装出自发寄去的。“他决不会签名的,切勿强人所难。”斯万重复道,“他绕了千万里,好不容易向我们靠拢,多可喜呀。他对我们可以大有用处。如果他在您的请愿书上签上名,那他在他的那帮亲朋好友中的信誉必受到影响,会因我们受到惩罚,这样一来,他也许还会后悔吐露了真情,以后再也不说知心话了。”而且,斯万自己也拒绝签名,他认为这未免太希伯来化了,免不了会造成不良后果。再者,即使他支持案件重新审理的有关行动,他也绝不愿意参与反军国主义的运动。他胸佩在此之前从未戴过的勋章,这枚勋章是他在70年作为血气方刚的国民别动队员荣获的,他还在遗嘱上追加了一条,与他先前的遗嘱条文相悖,要求逝世后向他的荣誉勋位团骑士勋位衔致以军礼。此举招来了一大群骑士勋位获得者,把贡布雷教堂的周围挤得水泄不通,想当初一想到战争的前景,弗朗索瓦丝每每为他们的前途伤心落泪。总而言之,斯万拒绝在布洛克的请愿书上签名,以至于尽管许多人把他看作是一位狂热的德雷福斯分子,但我的同窗却认为他热情不高,受民族主义思想毒害甚深,是个民族主义分子。
斯万没跟我握手就走了,因为在客厅里,他的朋友太多了,免得一一握手告辞,可他对我说:“您该来看望一下您的女友希尔贝特。她真的长大了,变了,您兴许都认不出她了。
她该会多么高兴啊!”我已经再也不爱希尔贝特。对我来说,她犹如一位死者,对她久久哀悼之后,便把她遗忘了,即使她死而复生,也再不能在一个人生活中占有位置,因为这个人的生命已不再属于她了。我再无欲望去看望她,甚至再也不愿向她表明我并不是非要见她不可,想当初我爱她之时,我曾每日暗暗发誓,一旦不再爱她,就对她明言相告。
为此,对希尔贝特,我只得装模作样,似乎恨不能与她见面,只因意外情况,“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把我拖住了,确实,至少因为造成了某种后遗症的缘故吧,一旦我无意去摆脱意外的情况,却偏偏出现意外,我非但没有对斯万的邀请持慎重态度,反而坚持让斯万应允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向他女儿解释清楚,是因为意外情况缠住了我,使我无法脱身去看她,以后恐怕还不能去看望她。我执意强求,直到斯万答应后,才放他离去。“此外,我等会儿一回家就给她写信。”我补充说,“可您得向她讲明白,这封信准会让她大吃一惊,一两个月后,我就可腾出身来,到那时,她肯定会吓得浑身哆嗦,因为我要经常去您府上,甚至跟以前一样频繁。”
让斯万走之前,我又提醒他保重身体。“噢,不,还没有糟到这个程度。”他回答我说,“不过,正如我告诉您的,我已经相当疲乏,我已作好思想准备,一切听天由命。只是我得承认,若要死在德雷福斯案件了结之前,实在难以瞑目。那帮混账无赖个个诡计多端。
我毫不怀疑,他们最终会被打败,可他们势力很强,处处有后台。事情往往会功败垂成啊。
我多么想多活几天,看到德雷福斯恢复名誉,与比卡尔上校见上一面。”
斯万走后,我又回到大客厅,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就在里边,那时,我还真没意识到我有一天会与她如此难舍难分。开始,她对德夏吕斯先生的爱恋之情尚未被我察觉。我只发现男爵对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不抱任何敌意(而他的敌意不足为怪),对她一如既往,也许比以往还更添几分亲热,可打从某个时期起,每当有人谈及亲王夫人,他总满脸阴云,显得闷闷不乐。在他希望一起聚餐的好友名单上,再也不提她的名字。
在此之前,我确实听上流社会一个心怀恶意之徒说过,亲王夫人与以前判若两人,爱上了德夏吕斯先生,可我认为这纯属荒唐的诽谤,感到气愤。我诧异地发现,当我谈及自己有关的事时,如果德夏吕斯先生中间插话,亲王夫人的注意力便会绷得更紧,好比一位病人,听我们谈论自己的事时,自然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可突然听到提起他所患的那种疾病,就引起了他的兴趣,甚至听得兴致勃勃。亲王夫人就是这样,一旦我对她说“正好,德夏吕斯先生告诉我……”,她便立即将放松了的注意力缰绳重新拉紧。有一次,我当着她的面说德夏吕斯先生眼下对某某女性情意正浓,我惊奇不已,发现亲王夫人的眼里迸射出异样的光芒,在眸子里忽闪一下,瞬息即逝,仿佛划了一道精神突然失常的印迹,因为我们的谈话不知不觉打动了对方的心思,那秘而不宣的心绪不用言语加以表述,而是从被我们搅乱了的心灵之海底上升到瞬息即变的目光水面。倘若说我的话激起了亲王夫人的感情涟漪,可我的确没有考虑到起作用的是何种方式。
况且不久之后,她主动和我谈起德夏吕斯先生,而且几乎毫不隐讳。她虽然也提到极个别人对男爵的风言风语,但被她一概视为无中生有,恶意中伤。不过,她还说:“我认为,一个女人,要是爱上了帕拉墨得斯那样的大才子,那需要有相当远大的目光,足够的献身精神,才能忍受,理解,顺其自然,尊重其自由、爱好,一心一意为他遣忧解难。”然而,德盖尔芒特夫人尽管如此闪烁其辞,却天机毕露,暴露了她极力粉饰的到底是什么,其手段与德夏吕斯先生不时使用的伎俩如出一辙。眼下,有的人尚弄不清有关传闻对夏吕斯是否纯属污蔑,我曾多次听见夏吕斯向这些人表白:“我呀,一生坎坎坷坷,无论是盗贼还是国王,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美,我也都追求过,应该承认,相比之下,我对盗贼还偏爱一些……”通过这番他自以为巧妙的话,对无人怀疑确曾流传过的风言风语予以否定(抑或出于兴趣,出于利弊的权衡,出于真实性的考虑,想为真理作出一份唯他认为微薄的贡献),他消除了一些人对他的最后几分怀疑,但也使另一些尚未产生怀疑的人对他打上了最初几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