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一次,她在宣扬与英国人打仗,我当面反对,她说:“当然,最好还是别打仗;可既然不得不打,最好还是马上就上阵去打。正如姊妹刚才解释的那样,自从七○年英国人跟我们打了那一仗之后,签订的贸易协定把我们都给毁了。等把他们打败后,就再也不让一个英国佬到我们法国来,除非付三百法郎入境费,我们现在到英国去不就是这样嘛。”
这个乡村小镇居民不足五百,四周栗树成荫,柳树环绕,田野里种栽土豆和甜菜,镇里的居民待人真挚自不待言,但他们一说起话来,有一股子绝不容忍他人打断的固执劲儿,若有人打断他们二十次,他们会二十次旧话重提,最终竟使得他们讲话象巴赫的赋格曲一样不可置疑,颠扑不破,小镇居民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恰恰相反,她自以为是当代妇女,已经走出了过分古老的乡野小道,张口尽是巴黎黑话,一有机会,便少不了逗乐打趣。听弗朗索瓦丝说我刚从一位亲王夫人府上回来,她马上打趣说:“啊!亲王女人准是一个不中用的椰子蛋。”见我在等候客人,她故意把我的名字说成“夏尔”,我很幼稚,忙说不是,这恰又给她提供了逗乐的机会:
“啊!我以为呢!我还在思忖‘夏尔在等’①客人呢。”这种玩笑的情趣实在不太高雅。见阿尔贝蒂娜迟迟不到,她对我说了一番似乎安慰的话:“我想,您可以这样死死等着她。她不会再来的。啊!我们今天这帮子小白脸!”这话,我听了自然就不会那么无动于衷了。
①法语中,“夏尔在等”(charlesattend)与“江湖骗子”(charlatan)同音。
就这样,她的话语与她母亲的迥然不同;可更为奇怪的是,她母亲说的话与她外祖母的又有区别,但她外祖母就出生在巴约勒—潘,离弗朗索瓦丝的家乡近在咫尺。然而,两地的风光略有差别,两地的方言也不尽相似。弗朗索瓦丝的老家顺山势而下,延至一山谷,柳树成荫。恰恰相反,法国境内离此地很远的一个小地方,那里的方言却与梅塞格利丝人讲的几乎完全相同。是我首先发现了这一情况,但发现的同时,我感到十分讨厌。事情是这样的:
有一天,我看见弗朗索瓦丝跟家里的一位女仆聊大天,这位女仆就是那地方的人,讲着一口地方话。她俩相互之间几乎全能听懂,可我却不知所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她们明明知道我听不懂,却仍然喋喋不休,以为两地相距虽然遥远,但找到了乡音,不胜欢喜,总可以得到主人原谅,于是当着我的面叽哩咕噜,不停地说着那外地的土话,仿佛存心不让人听懂似的。每个星期里,此类语言地理和女仆友情的生动研究在厨房间继续深入进行,可我从中却得不到任何乐趣。
每次院子的大门一开,女门房照例按动电纽,揿亮楼梯灯;院里居住的人们无一例外,也都早已回府,我很快离开厨房,回到候见厅坐下,一边窥视着门外。屋子里,由于门帘稍窄,没有完全遮住屋子的玻璃门,放进了一道垂直的微光,在楼梯口那若明若暗的光线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如果这道微光突然变作金黄色,那说明阿尔贝蒂娜已从下面进来,两分钟后便可出现在我的身旁;夜已经这么深,别人决不可能来访。我等待着,两只眼睛怎么也离不开那道光线,可那条微光一成不变,总是暗暗的,我整个儿倾着身子,以保证看得清楚;然而,纵然我目不转睛也无济于事,若发现那道垂直、幽暗的光线骤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条含意深远,金光灿灿的光柱,我定会喜出望外,心荡神驰,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顾我强烈的欲望,不施予我这份欢悦。毫无疑问,这是对阿尔贝蒂娜的焦虑之情,然而在盖尔芒特的整个晚会上,我想念她的时间总共不到三分钟!普普通通的肉体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满足,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别的少女,尤其是迟迟不见人影的希贝尔特时体味到的那股翘首企盼的滋味,同时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我无奈只得回到卧室去,弗朗索瓦丝随我进了门。她觉得我既然已从晚会归来,没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饰孔上插着的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动手去取。她的这一举动向我暗示了阿尔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来,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为了她,我才希望把自己修饰得漂亮潇洒一点,弗朗索瓦丝这一伸手,惹得我好不气恼,我一抽身,把花整个儿给弄皱了,加上她又对我说“最好还是让我取下来,免得这样碰坏了”,我更是火上加火。再说,只要她开口,说什么我都会恼火。在企盼等待之时,人们为求之不得而痛苦不堪,岂能忍受他人插手。
弗朗索瓦丝走出卧室,我想,要知今日想方设法,为的是向阿尔贝蒂娜大献殷勤,那当初,在那风月之夜,当我让她来我府上,一再互表温存时,就不该那样对待她,想当初我曾多少次留着数日不修的胡子,脸也不刮就接待她。我感觉到她压根儿不把我放在心上,让我孤零零无人相伴。若阿尔贝蒂娜还来——这对我来说是最为美妙的事情之一——为了把房间布置得再优美一点,我多少年来第一次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摆上了这个嵌着绿松石的小包,这是希尔贝特特意请人给我制作,专用来存放贝戈特的那枚小纪念章的,长久以来,当我睡觉时,我总执意把它和那只玛瑙弹子一起摆在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