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奥林匹斯山不复存在之后,出上的居民们就生活在尘世上。当画家为了描绘一幅神话图,把一些从事最平庸的职业的平民女子请来摆姿势,装成维纳斯或塞雷斯时,他们并没有亵渎圣人而只是给这些姑娘奉还和增添了她们所缺少的神的品质和属性。“您觉得特罗卡德罗怎么样,小疯子?”——“离开那里回来跟您在一起我非常满意。我想那是达菲乌设计的。”——“我的小阿尔贝蒂娜真有学问!确实是达菲乌设计的,可我忘了这—点。”——“您睡觉的时候,我就看您的书,大懒虫。作为建筑,它太丑陋了,不是吗?”——“小宝贝,瞧您变得有多快,您变得那样的聪明(这倒千真万确,再者,她能满意地——既然没有其他事令她满意——对自己说在我家度过的时光对她来说至少不完全是浪费,我对此并不感到恼火),所以必要时我会对您说说一般被看作是谬误的,但与我寻求的真理却是一致的某些东西。您知道印象主义是什么吗?”——“知道。”——“那好,您明白我想说的意思:
您还记得骄傲者马库维尔教堂吗?埃尔斯蒂尔不喜欢这座教堂,因为那是新的。他这样把建筑物从包罗它们的总体印象中抽出来看,使建筑物离开它们融于其中的光线,并且象一个考古学家那样审视它们的内在价值,这与他自己的印象主义不是有点相互矛盾吗?当他绘画时,难道一家医院,一所学校,一张墙上的招贴不是跟旁边的一座无法估价的教堂具有同样的价值,构成一幅不可分割的图景吗?您再回想一下,阳光是如何焙烤着教堂的正面,马库维尔这些圣人的雕像如何浮现在光线之中。一座崭新的建筑看上去古老或者不古老又何妨?
古老的街区蕴含的那种诗意已经被榨干了,但是在新的街区里,用新近开凿出来的白得过份的石块为富有的小资产阶级新建的某些房屋不是用一声樱桃味一般尖酸的喊叫划破七月正午酷热的暑气吗?这时,商人们回郊区吃午饭,这喊叫是等待午餐在昏暗的餐厅里准备就绪时发出的喊叫,餐厅里摆刀具时玻璃棱柱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如同夏尔特尔大教堂的彩画玻璃一样绚丽。”——“您太好了!如果我有朝一日变得聪明的话,那也是您的功劳。”——“在一个晴朗的白天,为什么把视线从拥有长颈形塔楼的特罗卡德罗移开呢?那些塔楼令人想到帕维的修道院。”——“这座修道院坐落在高地上居高临下,也令我联想起您收藏的一幅曼坦那的仿制品,我想那就是《圣塞巴斯蒂安》,画面的远景上有一座梯形的城市,人们可以肯定那城市里有特罗卡德罗。”——“您瞧,可不是吗!不过您是怎么看到曼坦那的仿制品的呢?您真让人震惊。”我们来到最有平民气息的街区,每个柜台后面站立着一个女仆维纳斯,把柜台变成了一个市郊的祭坛,我真想在这个祭坛脚下度过我的一生。
正象人们在过早地死去之前会做的那样,我估算着阿尔贝蒂娜彻底结束我的自由后我被剥夺的种种乐趣。在帕西,就在车行道上,因为交通堵塞,一些互相搂着腰的少女以她们的微笑使我赞叹。我没有时间细加分辨,但不可能是我对她们美化了;因为在任何人群中,在任何一群少女当中,总不难遇到一个外形高贵的头像。因此节日里嘈杂拥挤的平民人群对于沉湎声色之辈来说是可贵的。就象能从中发掘出古代纪念章的一片乱七八糟的荒地之于考古学家那样。我们来到树林。我想,假如阿尔贝蒂娜没有随我一起出来,,我在这个时候可能会去香榭丽舍大街的马戏场聆听瓦格纳的狂风骤雨似的交响乐,它使管弦乐队所有的乐弦震颤,犹如席卷一堆轻盈的泡沫那样把我刚才演奏的芦笛调融汇其中,使之飞扬、成形、变样、分隔,卷入一股逐渐增强的旋风。我至少希望我们的散步时间短暂些,希望我们早早回去,因为我已经决定晚上去维尔迪兰家,我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阿尔贝蒂娜。他们新近寄给我的一份请柬被我连同其他的请柬一道扔进了字纸篓。然而今晚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想知道阿尔贝蒂娜下午在他们家希望遇到的是哪些人。说真的,我同阿尔贝蒂娜的关系已经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假使一切照此继续下去,假使事事正常的话),这时一个女人所起的作用只是帮我们过渡到另一个女人。她依然占有我们的心,不过这种占有极少;我们每天晚上都急于寻找陌生女人,尤其是认识她的陌生女人,这些女人会向我们讲述她的生活。因为,她本人,我们已经掌握并且穷尽了她同意给予我们的她自己的一切。她的生活,也还是她自己,却恰恰属于我们不熟悉的那个部分,我们枉费心机地向她打听的那些事情,我们可以从新结识的人的口中探听到。
如果说我与阿尔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无法去威尼斯和旅行,刚才假使就是独自一人的话,我本来至少可以结识一下这个晴朗的星期天沐浴在阳光中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工,我把她们的美大部分归之于她们的不为我所知的生活。她们的眼睛不是渗透着一种目光吗?人们不了解这种目光所蕴含的种种形象、回忆、期待和轻蔑,又无法将这一切与目光分开。这种生活,即从我们面前走过的人的生活,不是按照其面貌赋予眉头的颦蹙和鼻孔的扩张一种变化不定的涵义吗?阿尔贝蒂娜在场使我无法走向她们,也许因此使我不能停止她们抱有欲望。
希望自己保持继续生活的欲望,希望对某种比通常的事物更美妙的东西抱有信仰的人应该出去散步,因为街上、林荫大道上有许多女神。然而女神们却不让别人靠近她们。在这里或那里,在树木之间,在某家咖啡馆门口,一位女招待就象山林水泽的仙女守候在圣林边缘。而尽里面三名少女则坐在她们身旁的自行车巨大的弧圈旁边,犹如腾云驾雾或者乘坐神马进行她们神话般的旅行的女神。我发现,每当阿尔贝蒂娜全神贯注地打量所有这些少女片刻后,她立即朝我转过身来。但是,我并没有过多地被这种静观的紧张性及其在紧张中得到补偿的短暂性所折磨;因为,说到这种紧张的静观,阿尔贝蒂娜往往就这样在一种沉思之中审度我的父亲或者弗朗索瓦丝,也许是因为疲劳,也许那是一个专心的人观察时的独特方式;至于她朝我转过身来的速度之快,可能是基于这样的理由:阿尔贝蒂娜了解我的疑虑,她大概不打算给这些尽管尚未得到证实的疑虑留下把柄。再者,当阿尔贝蒂娜这样专心凝视时,在我看来似乎是有罪的(即使关注的对象是年轻男人),而我自己就这样关注着所有的年轻女工,却没有一刻认为自己有罪——与此同时,我几乎觉得阿尔贝蒂娜的在场妨碍我凝视她们,走向她们,因此她是有罪的。人们觉得有欲望是无辜的,他人也有欲望则是残忍的。这种涉及到我们或者我们爱恋的女人之间的反差不仅关系到欲望,而且还关系到谎言。比方说,掩饰日趋衰弱的健康状况,还想让外界以为自己身体强壮,隐瞒一样瑕疵,或者在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去获得自己喜爱的东西,有什么比这类谎言更为常见的呢?那是保存自身最必要的最常用的工具。然而我们却试图把谎言排斥在我们爱恋的女人的生活之外,它正是我们到处窥伺、侦察和憎恶的东西。它使我们心烦意乱,足以导致一种决裂,在我们看来它似乎隐瞒了最严重的缺陷,除非它隐瞒得极其巧妙使我们没有任何怀疑。我们正处于这样古怪的境地:我们对一种病原是那样的敏感,这种病原到处迅速而又大量的繁殖使它对于其他人变成无害的,而对不再有免疫力的不幸之人却变得十分危险!
这些漂亮少女的生活——由于长期隐居的缘故,我难得遇见这样的姑娘——在我以及在唾手可得的成功没有减弱想象能力的所有人看来,是某种与我熟悉的东西完全不同而又令人向往的东西,就象旅行会给我们展示的最美妙的城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