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据说,他觉得她挺聪明伶俐。的的确确必须承认,我们的迪施真是愚不可及了!我看到他被一些人弄得惊慌失措,这些人您都想象不到,他被一些大傻瓜弄懵了,在我们的小圈子里绝不会要他们。嘿可好!他竟然给他们写信,他与他们讨论开了,他,埃尔斯蒂尔!这也不碍有迷人的方面,啊!迷人的,迷人的,而且自然也是荒唐透顶的。”因为维尔迪兰夫人相信,真正杰出的人物会干出千种蠢事。一念之差之中也有某种真理。当然,人们干“蠢事”是不能容忍的。但有一种精神失常,人们只有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才能发现,它是一个人的脑海里开始了高深莫测的微妙变化的结果,人不是生来就能适应这种变化的精微奥妙,以致可爱的人们的古怪令人恼火,但是可爱的人们几乎没有一个不古怪的。“啊,我可以立刻让您看他画的花,”他对我说,因为她看到她丈夫向她暗示可以离席了。于是她又挽起德康布尔梅先生的胳膊。维尔迪兰先生一离开德康布尔梅夫人,就想请德夏吕斯先生加以原谅,就想向他讲明原因,尤其愿意同一位有爵位的人物谈论上流社会交际的微妙所在,这个有贵族头衔的人,眼下比那些为其指定位置的人们的身份低,但他们认定他有权占据他们给他指定的好个位置。
但首先,他要向德夏吕斯先生表明,他在精神上对德夏吕斯先生推崇备至,想也不敢想他会注意这区区小事:“原谅我同您谈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开始讲开来了,“因为我猜想您对此不屑一顾。市侩小人才对此斤斤计较,但其他人,艺术家们,那些名副其实的门内汉却对此毫不在乎。然而我们才谈几句话,我就明白了,原来您就是门内汉!”德夏吕斯先生呢,对这一熟语作了弦外之音的理解,不由吓了一大跳。适才大夫的眼色,现在男主人带有侮辱性的坦率弄得他目瞪口呆。“别谦虚嘛,亲爱的先生,您是门内汉,就象青天白日明摆着的,”维尔迪兰先生说,“请注意,我不知道您是否习艺什么的,但这没有必要嘛。总也没有满足的时候。刚死的德尚布尔,演奏天衣无缝,技巧极其刚劲有力,但还不是门内汉,人家一听就觉得他不是行家里手。布里肖不是行家里手。莫雷尔可是行家里手,我的妻子很内行,我觉得您很内行嘛……”“您要告诉我什么意思呢?”德夏吕斯先生打断了他的话,对维尔迪兰先生想表示的意思开始放心了,但他希望说这样的双关语千万别这么大声嚷嚷。“我们刚才只是把您安排到左边。”维尔迪兰先生说。德夏吕斯先生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宽容体谅,慈眉善目地答道:“算啦,这没什么了不起,在这里嘛!”他微微一笑,这一笑是他的祖传秘方——也许是他的一个巴伐利亚或是洛林的祖母遗传下来的,而祖母又是从祖母那里原封不动地继承了下来,以致一代传一代,一成不变地传了几个世纪,照样在欧洲的古老宫庭内响亮如故,人们欣赏其美妙的音质,犹如欣赏某些罕世古乐器的音质一样。有一些时候,为了全面地描绘一个人,就得音容笑貌一起写,描写德夏吕斯先生这样的人物,若不加上这一声极精细极轻薄的微笑,恐怕会有美中不足之嫌了,好比巴赫的某些作品,压根儿就未曾被准确地表现过,因为各家乐队都缺少这类奇音“小号”,而作曲家专为这类小号精心写了几段乐谱。
“但是,”维尔迪兰先生挨了刺,连忙解释道,“那是有意安排的。我对贵族头衔毫不在意,”他补充道,轻蔑地笑了笑,这种笑我见多了,我认识多少人,在迎候我外祖母和我母亲的时候,凡见他们不拥有的东西就露出这样的微笑,就当着那些人的面,他们寻思,那些人绝不可能借光造成比自己更优越的地位。“但归根结蒂,既然德康布尔梅先生正好在场,既然他是侯爵,而您只是男爵……”“请允许我说说,”德夏吕斯先生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气,回敬维尔迪兰先生,弄得他惊恐不安起来,“我也是布拉邦特公爵,蒙达日小骑士,奥莱龙亲王,卡朗西亲王,维亚尔吉奥亲王,迪纳亲王。不过,这绝对没什么关系。别折磨自己了,”他补充道,又露出了他那精明的微笑,说到最后几个字,索性笑逐颜开:
“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您不习惯。”
①这又是一道谐音游戏。瓦托(Watteau)是法国18世纪的着名画家,与蒸汽机发明家瓦特(watt)构成谐音。
维尔迪兰夫人来让我看埃尔斯蒂尔画的花,如果说我早就对此举大不以为然,那么进城赴晚宴则相反,竟令我如醉如痴,花样焕然一新,沿着海岸游览,乘车扶摇直上,高出大海二百米,痴情醉意到了拉斯普利埃尚余兴未消。“瞧,看我这个,”女主人对我说着,让我看埃尔斯蒂尔雍容大雅的玫瑰画,但由于插玫瑰的花坛油彩有点儿过重,玫瑰的鲜红煞白反黯然失色了。“您以为他还会有这一手吗?真够棒的!而且,颜料有多美,涂抹起来可真有意思。我不能告诉您看他画这些东西多有意思。人们感到他喜欢追求这样的效果。”女主人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艺术家的这件赠礼上,这件礼物,不仅凝聚着他的伟大才华,而且凝结着他们长期的友谊,这种深情厚谊,除了他给她留下的这些纪念品外,都已荡然无存了;这一朵朵鲜花,是昔日他为她本人采摘的,在花的后面,她仿佛又看到了画花的那只妙手,时值清晨,花刚摘下来,花放在桌子上,人靠在餐厅的扶手椅上,人面鲜花,待女主人吃中饭时,玫瑰花依然鲜艳,玫瑰画也真容半露了。只是真容半露,是因为埃尔斯蒂尔先得把花移植到我们不得不老呆在里面的内花园来,然后才能看花作画。在这幅水彩画里,他表现了他看到的,而且若没有他,别人绝看不到的玫瑰花的显圣;因而,可以说,这是一个新品种,这位画家,犹如一位精于创造的园艺家,用这一新品种丰富了玫瑰家族。“自从他离开小核心那天起,他这人就完蛋了。好象我的晚宴浪费了他的时间似的,好象我妨碍了他才能的发挥似的,”她用挖苦的口吻说。“似乎经常光顾象我这样的女人不会对一个艺术家有益!”
她自负地动了动嚷了起来。紧挨着我们的德康布尔梅先生早已坐下来了,他看到德夏吕斯先生站着,便略微做了一下起身的动作,以示给他让座。这样让座,在侯爵的思想里,也许谨表礼貌而已。但德夏吕斯先生偏要赋予此举一种尽义务的含义,犹如一个普通的绅士知道自己对一位亲王负有这种义务,而且并不认为,要建立自己的在先权,最好莫过于谢绝让座。因而他嚷了起来:“可是怎么回事!请别客气!呀呀!”这种强烈而诡谲的抗议口气颇有“盖尔芒特”大家气派,加上命令式的、没有用的、亲切的动作,就更锋芒毕露了,而德夏吕斯先生正是用的这套动作,把自己的双手搭在德康布尔梅先生的肩上,好象强逼他重新坐下,其实他本来没有站起来。“啊!瞧瞧,我亲爱的,”男爵加重语气说,“就缺少这一套了!没有道理嘛!这年头,大家把这一套留给了血统亲王们去了。”对于他们的府邸,我没有表示多大的热情,既没有感动维尔迪兰夫人,也没有激动康布尔梅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