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不知道,维尔迪兰夫人不时公开笑话他,甚至笑话他的弱点,他明知道人情薄如纸,但他只好忍气吞声,这样一来,他反一如既往把女主人看作是他的最好的女朋友。但是,维尔迪兰夫人从大学究涨红的脸上弄明白了他听到了她的讲话,于是想在今晚对他亲切一些。我忍不住对她说,她对萨尼埃特可没这么客气。“怎么,不客气!然而,他可喜欢我们了,难道您不晓得我们在他心目中是什么嘛!我丈夫有时候被他的愚蠢弄得发点火,可应当承认的确有些可气,但在那样的时刻,干吗不再反抗一下,何必露出满脸走狗气呢?真不老实。我不喜欢这样。尽管如此,我还总是尽量劝我丈夫冷静些,因为,要是他走得太远,萨尼埃特很可能只好不来了;这样我可不愿意,因为我要告诉您,他身上连一个苏也没有了,他总得吃饭吧。但是,总之,如果他生气,叫他别回来好了,我可不管这份闲事,当人家需要别人的时候,人家最好不要这样愚蠢。”“奥马尔公国在进入法兰西王室领地之前,长期是我们家族的,”德夏吕斯先生当着莫雷尔的面,向德康布尔梅先生解释道,莫雷尔不胜惊讶,说实话,这篇宏论,即使不是直接说给莫雷尔听的,至少也是为他而发的。“我们压倒了所有外国亲王;我可以给您列举上百个例子。克罗瓦公主在王弟的葬礼上,想跟在我高祖母之后行跪礼,我高祖母叫人严厉对她指出,她没有用方垫的权利,当即请执勤官撤掉,并禀报了国王,圣上即传旨令德克罗瓦夫人到德盖尔芒特府上向夫人赔礼道歉。勃艮第公爵携带自己的传令官来到我们这里,一个个威风凛凛,我们得到圣上的恩准,煞了他们的威风。我知道谈自家人的美德有诸多不雅。但尽人皆知,我们家族的人在危险时刻总是‘一马当先。当我们放弃了布拉邦特众公爵的旗号后,我们的战斗口号是‘一马当先’。这种处处优先的权利,虽然我们经过多少世纪的浴血奋战而求之不得,但后来终于在宫廷上得到了,而且也是相当合法的。当然喽,在宫廷里,当着我们的面,这种权利始终是得到承认的。我还可向您举巴登公主为例加以论证。由于她忘乎所以,竟想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比高低,我刚才已经对您说过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事,在晋见国王时,可能是我的老祖宗犹豫了一下(虽则根本就不应该有这回事),她竟然要捷足先登进入王殿,国王立即高喊道:‘进来,进来,御表妹,德巴登夫人极其明白,她欠了您的情。’其实,她有象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的地位,她本身就出身十分高贵,因为从母系家谱算,她是波兰王后、匈牙利王后、巴拉丹选帝侯、萨瓦——卡里尼安亲王和汉诺威亲王、继而是英国国王的外甥女。”“Macenasatavisediteregibus!”
①布里肖致意德夏吕斯先生说,德夏吕斯先生微微点了点头以为答礼。
“您说什么?”维尔迪兰夫人问布里肖,她真想设法修补她刚才对他说的一席言辞。
“我是说,上帝饶恕我吧,我是说一个绔绔子弟,他是上流社会之花(维尔迪兰夫人紧蹙眉头),大约是奥古斯都时代(维尔迪兰夫听说年代久远,放了心,露出更为安详的表情),说的是维吉尔和贺拉斯的一个朋友,他们溜须拍马,把他捧上了天,说他的出身比贵族、王族还更高贵,一句话,我说的是米西纳斯,说的是一个只会钻图书馆的书耗子,是贺拉斯、维吉尔、奥古斯都的朋友。我敢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无论从哪方面都很清楚谁是米西纳斯。”
①拉丁语,意为皇族后裔的粞纳斯。
他亲热地用眼角看了看维尔迪兰夫人,因为他听到她约莫雷乐第三天会面,又担心自己未被邀请:“我想,”德夏吕斯先生说,“米西纳斯嘛,有点象古董维尔迪兰什么的。”
维尔迪兰夫人乍一听喜笑颜开,猛一想敛笑莫及,只收了一半笑容。她向莫雷尔走去。“他很可爱,您的亲戚们的那位朋友,”她对他说。“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知书识礼、富有教养的人。他在我们小核心大有可为。他在巴黎家住何处?”莫雷尔傲然沉默了一会儿,只要求打一局牌。而维尔迪兰夫人硬是请他奏几段小提琴。令满座皆惊的是,德夏吕斯先生过去从来不曾谈起他有奇才妙艺,竟然以最纯粹的风格,给福雷的钢琴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的最后乐章(不安,烦恼,舒曼式的,但到底在弗朗克奏鸣曲之前)伴奏。我觉得,莫雷尔先生虽然富有音乐才华,又有一手精湛的演奏技巧,但恰恰缺乏文化素养和风格修养,而德夏吕斯先生正好弥补了莫雷尔的不足。但我好生奇怪地寻思,在同一个人身上,是什么东西能把一种生理的缺陷和一种精神的才智结合起来。德夏吕斯先生与其兄盖尔芒特公爵并无很大区别。甚至,刚才(但这是罕见的),他说的法语与他兄弟一样糟糕。他责怪我(无疑是因为我热情洋溢地对维尔迪兰夫人谈起莫雷尔)从来没去看他,而我提出要慎重考虑考虑,他便回答我说:“不过,既然是我向您提出的这一请求,那只有我才能不高兴呀。”这话盖尔芒特公爵也可能说出来。说到底,德夏吕斯先生不过是盖家之一员。但是,天生他神经系统阴差阳错,仅此就足以使他有别于其公爵兄的所作所为,不是去喜欢一个女人,而却宁愿去喜欢一个维吉尔的牧童或柏拉图的学生,盖尔芒特公爵所未曾有的品性,每每与这种不平衡有关联,顿时使德夏吕斯先生摇身变成一位美妙的钢琴家,一位不无情趣的业余画家,一位雄辩的演说家。德夏吕斯先生演奏福雷奏鸣曲舒曼式乐段那急切、焦虑、迷人的风格,谁能看得出来,这种风格竟然有其内应——人们不敢道破天机——分布在德夏吕斯先生若干纯属肉体的部位内,安插在他的神经缺陷之中?我们将在下面解释“精神缺陷”一语是什么意思,将解释因何道理一位苏格拉底时代的希腊人,一个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人,能为今天人所共知,能作为绝对正常的人,而不是作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那种阴阳人。正如实际的艺术才能尚未枯源断流,德夏吕斯先生比公爵有过之而无不及,爱他们的母亲,爱自己的妻子,甚至在若干年后,当有人对他提起她们时,便会泪眼汪汪,但却是做表面文章,就好象大胖子出虚汗,稍一动作,额头上就汗水涔涔了。不同的是,人们对流汗的人如此说:“您太热了吧!”可人们看别人流眼泪,却象没看到似的。所谓人们,就是讲的上流社会;因为老百姓看到人家哭是很不安的,仿佛流泪比流血还严重。丧妻之后的悲哀,幸亏有了撒谎的习惯,并没有排斥德夏吕斯先生与其身份不相符的生活。甚至后来,他不知廉耻,传闻在葬礼期间,他找到办法,向唱诗班的那个孩子打听其姓名和地址。而这可能确有其事。
一曲演奏毕,我不揣冒昧,要求再奏弗兰克的曲子,这似乎令德康布尔梅夫人妇丧考妣,致使我只好作罢。
“您不可能喜欢那玩艺儿,”她对我说。她换点了德彪西的《节日》,第一个音符才出弓,只听得一声喝彩:“啊!真妙!”但莫雷尔已经意识到他只会第一小节,于是来了一个恶作剧,却毫无故弄玄虚之意,他马上开始奏梅耶比尔的一首进行曲。不幸的是,由于他转得天衣无缝,又没有事先打招呼,大家还以为他拉的还是德彪西的作品,于是人们继续喝彩:“妙!”可莫雷尔却道破作曲家不是《佩利亚斯》①的作者,而是《恶魔罗贝尔》②的作者,致使大家有些不自在。德康布尔梅夫人还来不及对此作出反应,因为她刚发现斯卡拉蒂的一个本子,正怀着歇斯底里的冲动一头扎在上面。“嚯!拉这个,奏下去,这个,真神,”她不住地叫好。然而,这位作曲家长期受到冷遇,不久前才时来运转身价百倍,她在兴奋不已的焦躁中挑选的这位作曲家的作品,恰恰是一段该死的曲子,这类可恶的曲子老是弄得您睡不好觉,一位女学生就在您隔壁的楼层房间里无情地、没完没了地重弹这曲老调。但是,莫雷尔已拉够了音乐,由于他坚持想打牌,而德夏吕斯先生也想一起打,主张打惠斯特。“他刚才对老板说他是亲王,”茨基对维尔迪兰夫人说,“然而这不是真的,他出身于普通市民,小建筑师家庭。”“我想知道您刚才对米西纳斯怎么看。我感兴趣,我,呐,”维尔迪兰夫人对布里肖说,口气亲切,弄得布里肖飘飘然起来。既为了显耀给女主人看,也可能炫耀给我看,他说道:“不过说老实话,夫人,米西纳斯令我感兴趣,主要是因为他是中国神第一尊贵的使徒,这一尊中国神今天在法兰西拥有的信徒超过了婆罗贺摩③也超过了基督自己,法力无边的逍遥神。”在这样的情况下,维尔迪兰夫人不再只顾用手捂着头了。她冷不防失去平衡,象被称作蜉蝣的昆虫那样,猛地向谢巴多夫亲王夫人扑将过去;若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离她不远,女主人便死抓住亲王夫人的腋窝,指甲都嵌了进去,就象孩子躲迷藏似的,把头埋藏好一阵子。有这道保护墙掩饰,人家以为她笑出了眼泪,而她却可以因此不动任何心思,就象有的人做长时间的祈祷时,谨慎生智,用双手巧掩脸面。维尔迪兰夫人仿效这些祈祷者,听着贝多芬的四重奏就象郑重祈祷,却又不让人看出她在睡觉。“我说话极认真的,”布里肖说。“我看,今天这种人太多了,他们成天价日以自我为中心,老子天下第一。
论正理,我对涅盘无异议,我也弄不清哪家涅盘欲将我等灭度在大千世界(此界,犹如慕尼黑与牛津,比起阿尼埃尔或哥隆布森林,离巴黎要接近得多),但它不仅与法国良民无缘,而且也与欧洲良民无份,而日本人也许已经登临我拜占斯城门了,此时此刻,社团化了的反军国主义人士正板起面孔,争论自由诗的根本道德问题呢。”维尔迪兰夫人以为可以放开亲王夫人被她碰伤了的肩膀,重又露出粉面,不无装模作样地拭拭眼睛,重新喘了三两下气。可布里肖却要我美餐一顿,摆开论文答辩的架势,亲自出马主持,立论就是,人们绝不吹捧青年人,只能严加教训,晓以厉害,不惜被他们视作反动派:“我可不愿意亵渎青春神明,”他说着,偷偷地瞟我一眼,那目光,多象报告人偷偷瞟听众中的某人一眼,然后点他的名。“我可不愿意在马拉美的小教堂里被打成异教徒或回归异教徒而永世不得翻身,在他的教堂里,我们的新朋友,象我们的所有与他同龄的朋友们一样,都得为秘密弥撒效劳,至少得象唱诗班的孩子那样,显得未老先衰,或者象蔷薇十字会④会员那样神秘莫测。但的确,这类酷爱带大写字母‘A’的‘艺术’(Art)的知识分子,我们见识得也太多了,他们把左拉当酒喝尚嫌不过瘾,便在自己身上打魏尔兰的麻醉剂。他们崇拜波德莱尔上了乙醚瘾,一旦祖国需要他们一展雄风时,他们兴许再也无能为力了,他们已经麻木不仁,得了严重的文学神经官能症,处在暖烘烘、懒洋洋、沉甸甸的乌烟瘴气里,象征主义的鸦片烟氛围之中。”对于布里肖这番荒谬杂乱的高谈阔论,我实在难以伪装出一丝的苟同,于是转向茨基,断然肯定他在德夏吕斯先生门庭家族问题上绝对弄错了;他回答我说他断然没有错,并说我本人曾经告诉过他,他的真实家姓是冈丹,勒?冈丹。“我告诉过您,”我回答他说,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一位叫勒格朗丹先生的工程师的妹妹。我从来就没有对您谈起过德夏吕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