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又怕得罪德夏吕斯先生,以至于,尽管由德谢弗勒尼先生引荐早已认识了费雷夫妇,但德康布尔梅夫人在举行晚宴那天,当看到德谢弗勒尼先生来费代纳拜访他们时,不由得浑身紧张起来,他们编造出种种借口,尽快将他打发到博索莱伊,但又晚了一步,却不早不晚,他正好在院子里与费雷夫妇交臂而过,费雷夫妇目睹他被赶出来的狼狈相,不快的程度与他的羞愧的程度不相上下。但是,康布尔梅夫妇想不惜一切代价不让德夏吕斯先生看到德谢弗勒尼先生,认为后者是乡下人,原因在举止言谈的微妙差别,家族里的人忽略了,只有当着外来人的面人们才能发觉,然而,外人恰恰又看不出这微妙的差别。但人家不乐意向外人介绍此类亲戚,这些亲戚现在的模样,正是人家极力摆脱的模样。至于费雷先生和夫人,他们是最高层次上所谓“很好”的人家。在这样看待费雷夫妇的人的眼里,盖尔芒特家族,罗昂家族和其他家族无疑也是“很好”的人家,但他们的姓氏也就不必一一道来了。由于大家都不知道费雷夫人的母亲的大出身,加之她和她丈夫经常来往的圈子又极其封闭,人家称呼他们之后,为了说明情况,总要连忙补充一句话,说这是“最好不过”的人家。难道是他们卑微的姓氏致使他们不卑不亢吗?不过,费雷夫妇看不到拉特雷默伊耶家也许常来常往的人。需拥有海滨王后地位才能每年请费雷夫妇光临一个上午,而康布尔梅家在英吉利海峡就有海滨王后的势头。他们请费雷夫妇吃晚宴,并十分指望德夏吕斯先生对他们产生效应。人家暗中宣布他列在宾客之列。恰巧费雷夫人并不认识他。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此感到极其满意,脸上浮游着微笑,这是化学家首次让两个特别重要的物体发生关系时特有的微笑。门开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只看到莫雷尔一个人进来,差点晕了过去。莫雷尔,象传令秘书负责为大臣道歉,又好象一个出身平民却嫁与皇族的女子为亲王的痛苦而表示遗憾(德克兰尚夫人就用此向奥马尔公爵致歉),莫雷尔以最轻松的口吻说:“男爵来不了,他有一点不舒服,至少我以为,这是因为这个……我这星期没碰见他,”他补充道,最后这几句话,实在令德康布尔梅夫人失望,他刚才还对费雷夫妇说,莫雷尔白天无时无刻都可以见到德夏吕斯先生。康布尔梅夫妇装模作样,似乎男爵不来反为聚会添了乐趣似的,他们不听莫雷尔那一套,对他们的客人们说:“我们不管他,对不对,这样反倒更愉快些。”
但事实上他们怒火中烧,怀疑是维尔迪兰夫人搞了阴谋诡计,于是,来了个针尖对麦芒,当维尔迪兰夫人再次邀请他们到拉斯普利埃时,德康布尔梅先生已按捺不住,恨不得再看看自己的府第,同小圈子里的人聚一聚,于是他来了,不过是一个人,说侯爵夫人很抱歉,她的医生嘱咐她要静卧守房。康布尔梅夫妇以为,夫妇的半出席,既是对德夏吕斯先生的一次教训,同时,又向维尔迪兰夫妇表明,他们对他们的礼貌是有限度的,就象往昔公主贵人们送客,只把公爵夫人们送到二道宫的半中间就留步不前了。几个星期以后,他们差一点闹崩了。德康布尔梅先生对我就他们的不洽作了这样的解释:“我要告诉您,德夏吕斯先生真难相处,他是极端的德雷福斯派……”“然而他不是!”“是……不管怎么说,他堂兄盖尔芒特亲王是这一派,人们为此骂他骂得够多的了。我有一些亲戚亲属对此很计较。我不能经常与那些人来往。不然,我这样会同全家族的人闹翻的。”“既然盖尔芒特亲王是德雷福斯派,这不更好嘛,”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听说,圣卢娶他的侄女为妻,也是德雷福斯派。这甚至可能还是结婚的理由呢。”“喂,我亲爱的,不要说圣卢是德雷福斯派,我们很喜欢圣卢。不该随便到处给人下结论,”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不然,您会弄得他到军队里有好瞧的!”“他过去是,但现在已不是了,”我对德康布尔梅说。“至于他与德盖尔芒特—布拉萨克小姐的婚姻,您说的是真的吗?”“人家都这么说,不过您与他关系这么密切理应知道。”“但是,我对你们再说一遍,他确实对我说过,他是德雷福斯派,”德康布尔梅夫人说。“何况,这是很可以原谅的,盖尔芒特一家有一半是德国血统。”“就瓦雷纳街上的盖尔芒特家族而言,您完全可以这么说,”康康道,“但圣卢,却是另一码事了;他枉有一大家族德国亲属,他的父亲首先要求得到法兰西大贵族的头衔,于一八七一年重新服役,并在战场上杀身成仁。我虽然对此看法很严厉,但不论从这样或那样意义上讲,都不应该夸大其词。Inmedio……vitus①,啊!我想不起来了。这是戈达尔大夫说的什么玩艺儿。那是一个总有说头的人。您这里该有一部小拉罗斯辞典吧。”为了避免就拉丁语名言表态,丢开圣卢的话题,因为她丈夫似乎觉得,一谈起圣卢她就缺乏分寸,因此不得不把话题转到“老板娘”上,她与他们的疙瘩更有必要做一番解释。“我们是自愿将拉斯普利埃租给维尔迪兰夫人的,”侯爵夫人说。“只是她似乎以为,有了房子,有了凡是她有办法弄归自己的东西,享有草地,有了旧的帷幔、挂毡和吊帘,有了租金里一点也不沾边的东西,她就有权利同我们联系在一起。这是明摆着的两码事。我们的错误在于没有随便说一个代理人或一个代办处来办事。在费代纳,这并不重要,但从这里,我却看到我那克努维尔的姨妈板起的面孔,如果在我的会客日里,她看到维尔迪兰大妈披头散发来的话。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自然喽,他认识一些很好的人,但也认识一些很糟的人。”我问是谁。德康布尔梅夫人在追问之下,最后不得不说:“人家肯定,说他养活了一位叫莫罗,莫里伊。莫吕什么的先生,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当然,与小提琴师毫无关系,”她红着脸补充道。“当我感觉到,维尔迪兰夫人自以为,因为她是我们在海峡的房客,她就有权利到巴黎来拜访我,我便明白要切断缆绳,断绝关系。”
①拉丁文,意为中庸之道。
尽管与“老板娘”有这段别扭,康布尔梅夫妇与老常客们却相处得挺不错,当他们与我们同一条路线时,乐意上我们的车厢来。火车快到杜维尔站了,阿尔贝蒂娜最后一次抽出她的小镜子,几次觉得有必要换一双手套,或者把帽子脱下来一会儿,用我送给她的、平日插在头发里的那把玳瑁梳子,理理鸡冠头,提一提发顶,并且,如有必要的话,在波浪般垂至后脖根的卷发下,重新盘起她的发髻。一登上来接我们的马车,我们就再也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半路没有路灯;车轮最响的时候,就知道是正穿越一个村庄,以为到了,实际上还在茫茫田野上,可以听到远处的钟声,忘了自己身上穿着常礼服,大家昏昏沉沉,已到昏暗边缘的尽头,由于长途旅行,火车一路节外生枝,似乎把我们带到深夜里去,几乎到回巴黎的半道上,突然,车子在一段细沙地上打滑了一下,这才发现我们进入了花园,眼前突然出现了沙龙和餐厅闪耀的灯光,一下子将我们带回到社交生活中来,听到时钟打了八下,我们不禁猛地怔住,退了一步,我们原以为八点早就过去了,与此同时,一道道服务接踵而至,美酒斟了一巡又一巡,围绕着穿燕尾服的男宾和穿半裸晚礼服的女宾转来转去,堪称光彩夺目的晚宴,不亚于城里真正的晚宴,只是披上了双重深色的特殊的围巾,并因此改变了晚宴的特征,这围巾是夜间时刻编织而成的,来时的乡间夜色和归时的海滨夜色交织而成,以上流社会最原始的隆重扭转了夜间的时刻。回去时,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明亮的沙龙,不得不与闪光的辉煌告别,但这种辉煌很快就被忘掉了,上了车,我设法同阿尔贝蒂娜坐在一起,不让我的女友离开我同别人在一起,这里面往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在一辆黑古隆冬的车子里,下坡时又颠簸不止,我们俩可顺势做不少动作,即使一道闪光突然射了进来,照着我们紧紧搂抱在一起,那也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