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在地方办的小火车上,尽管我想方设法不被人看见,但我还是遇上了德?康布尔梅先生,他只要看见我的行李箱子,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因为他指望我两天后去作客呢;他使我很恼火,因为他说服我说,我的气喘与天气变化有关,说十月份可能是哮喘最得意的时候,他问我,无论如何,“是否可以推迟个把星期再走”,这等愚蠢的说法也许会把我气死,因为他的建议实在叫我难受。在车厢里,他只顾同我谈话,可我每到一站,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见到德?克雷西先生,他比埃兰巴或吉斯加还讨厌,厚着脸皮乞求别人邀请他,也怕见到维尔迪兰夫人,她就更烦人了,非请我去作客不可,但这些个事过几小时才可能发生。我还没有到达那地步呢。我现在只是要对付经理失望的怨言。我把他打发走了,因为我怕他唧唧咕咕个没完,最终会把我妈妈吵醒。我独自呆在房间里,想当初刚来乍到,也就在这间房子里,天花板高高在上,我是多么不幸;也就是在这间房子里,我怀着多少柔情蜜意思念德?斯代马里亚小姐,暗中监视着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来来往往,她们象一群迁徙的候鸟在海滩上栖息;也就在这间房子里,我叫电梯司机去把她找来,我拥有了她,却又那么无动于衷;还是在这间房子里,我体会到外祖母的善良,后来得知她仙逝的消息;这一扇扇百叶窗,从窗脚下落进晨光,我第一次打开百叶窗,第一批沧海涛峰奔涌而来(但阿尔贝蒂娜却让我关上百叶窗,以免让人看见我们拥抱接吻)。与事物的原始面目相对照,我才意识到自己变了。不过,人们对于事如同对于人一样容易习惯成自然,但突然间,人们回味出其事其人具有不同意义时,或当其事其人失去全部意义时,回想到与其事其人有关的与今天迥然不同的事件,就在同一块天花板下,在同样的玻璃书橱间,演过的形形色色的活剧,并由此引起的心中的变化和生活中的变化,却由于周围环境依旧似乎显得更加激烈,由于地点的统一而得到了加强。
有一阵子,我两次三番产生这样的念头,在这间房子和这些书橱构成的世界里,阿尔贝蒂娜夹在里面是何等的微不足道,这也许是知识的世界,是唯一的现实,是我的忧愁,有那么点象阅读小说的滋味,只有傻瓜才会被弄得愁肠百结,久久难以解忧,一辈子形影相吊;也许,我的意志只要稍许动作就可抵达这现实的世界,只消将纸包捅破,就可以超越我的痛苦,回到这现实世界中来,再也不去更多地考虑阿尔贝蒂娜的所作所为,就好比我们读完一部小说后,不再多思考小说中虚构的女主人公的情节。况且,我最喜欢的情人与我对她们的爱情始终无缘。这种爱是真实的,因为我不顾一切去看她们,把她们拥为我一个人所有,因为,只要有一天晚上她们让我久等了,我就会伤心地哭泣。但是,她们与其说是爱情的形象,倒不如说她们拥有唤醒这种爱情并将这种爱情推向顶峰的专利。当我看到她们时,当我等待她们时,我在她们身上找不到与我的爱情有丝毫相象的东西,找不到丝毫可以解释我的爱情的东西。然而,我唯一的欢乐就是看到她们,我唯一的烦躁就是等待她们。似乎有一种与她们毫不相干、却是自然赋予她们的附属的效能,这种效能,这种仿电能,在我身上产生了激发爱情的效果,也就是说,指挥着我的一举一动,造成我的种种痛苦。与此相比,这些女子的美貌,或智慧,或善良就完全不同了。就象有一股电流在推动着您似的,我被爱情震撼了,我体验过爱情的深浅,感受到爱情的滋味:但我永远看不到爱情,或者说想不到爱情。我甚至倾向于认为,在这种种爱情里(我且不谈肉体的交欢,肉体交欢往往伴随着爱情,但又不足以构成爱情),面对女人的外表,我们正是向附带伴随着女人的种种无形的力量表白心曲,就象对黑暗女神祈求一样。我们需要的正是她们的仁慈,我们追求的正是与她们的接触,却找不到实际的欢乐。幽会时,女人只是将我们与这些女神拉到一起,并无更多的作为。我们如同许愿祭品,答应给首饰,让旅游,讲些套话,意思是我们有多爱,讲些相反的套话,意思是说,我们根本无所谓。我们使出了我们的全部能力以取得一次新的约会,而且对方竟欣然同意了。倘若女人不附带有这种种神秘的力量,难道,我们是为了女人本身我们才吃如此多的苦头,而,当她走了,我们竟然说不清楚她穿的是什么衣服,我们才发现,我们甚至都没看她一眼,是不是?
视觉是何等骗人的感觉!一个人体,甚至是所爱的身体,比如阿尔贝蒂娜的玉体吧,离我们虽然只有几米,几厘米,可我们却感到异常遥远。而属于她的灵魂也是如此。只是,只要某件事猛然改变着这个灵魂与我们之间的位置,向我们表明,她爱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们,此时此刻,我们的心跳散了架,我们顿时感到,心爱的造物不是离我们几步远,而就在我们心上。在我们心上,在或深或浅的地方。但这句话:“这个女朋友,就是凡德伊小姐”
已经成了芝麻开门的咒语,我自己原是无法找到这个秘诀的,是它让阿尔贝蒂娜进入我那破碎的心的深处。她进门后即重新关严的石门,我即使花上百年时间,也弄不懂到底怎样才能重新把石门打开。
这几个字的咒语,刚才阿尔贝蒂娜待在我身边的那阵子,我却听不到了。我象在贡布雷拥抱我母亲那样拥抱了她,以缓和我的痛苦,我差点相信阿尔贝蒂娜是无辜的,要不,至少,我没有继续想我发现她有坏毛病这件事。但现在,我孤零零一个人,那些个咒语又在我耳边回响,就象人家对您说完话后,您听到耳内仍有声音回荡一样。现在,她的毛病对我来说已不成其疑问了。即将升起的太阳的光辉,一边改变着我身边的事物,就象暂时移动了我与她关系的位置,进一步严酷地令我意识到我的痛苦。我从来未曾看到,一天的早晨开始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痛苦。想起那麻木不仁的历历风景即将吐艳生辉,而在昨晚,它们还一味让我产生一睹为快的欲望,我便止不住哭泣起来,同时,机械地做了一个奉献祭品的动作,我觉得这是象征流血牺牲的动作,每个早上,直至我生命的终止,我要牺牲一切的欢乐,当曙光初照,我以我每日的忧伤和我创伤的鲜血,隆重地重新欢庆这种流血牺牲,太阳的金蛋,好象受到凝固时密度的突然改变,导致平衡的失控,被推了出来,犹如画中带火焰的红轮,喷薄而出冲破一道天幕,在这道天幕的背后,人们已经感到它跃跃欲试了一阵时间,准备好进入舞台,横空出世,以其光的波涛,将神秘的僵化了的大红天幕抹去。我听到我自己在哭泣。但此时此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门开了,心儿怦怦直跳,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外祖母站在我的面前,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情景,但只是在睡梦中才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