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得确实就象一个孩子。她的醒来也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温柔,无需弄清自己置身于何处,有时我惊恐不安地问自己,来我这儿生活之前,她是否有这样的习惯,从不单独睡觉,当她醒来睁开眼睛时总是有人在她身边。然而她那稚气的雅韵占了上风。我还是象一位母亲那样,对她心情始终如此欢悦地醒来赞叹不已。过了一会儿,她完全清醒了,嘴里说出一些前言不搭后语而又讨人喜欢的话,那仅仅是些吱吱喳喳的声音。她那通常不太引人注目,现在却由于某种位置的交叉移动而变得几乎过份美丽的脖颈显得如此突出,她那由于瞌睡而闭拢的眼睛因此相形失色,她的眼睛是我平常的对话者,她的眼皮一搭拉下来,我就再也不能与之对话了。正如闭拢的眼睛使面部产生一种天真优雅的美,同时驱除了目光表述得过多的一切那样,在阿尔贝蒂娜醒来时不无意义却又被沉默打断的话语中,有一种纯洁的,不象谈话那样时刻都被口语习惯,陈词滥调,露出蛛丝马迹的缺陷所玷污的美。再者,当我下决心叫醒阿尔贝蒂娜时,我可以毫无畏惧地唤醒她,我知道她每次醒来与我们刚刚度过的晚会绝无关系,就如同清晨出自夜晚一样自然。她笑吟吟地半睁开眼睛,把自己的嘴伸向我,虽然一句话还没说,我就已经从中尝到了令人快慰,仿佛来自天亮前仍然一片宁静的花园中的那种清新气息。
那个晚会,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她也许会去维尔迪兰家参加的,然而她却没有去,翌日,我很早就醒了,半睡半醒之中,我的喜悦就告诉我,隆冬里夹杂着一个春天的日子。屋外,当不同的乐器精心编制的通俗旋律,从瓷器修理工的号角,给椅子填塞稻草的人的小号,直到在晴朗的白天里犹如一个西西里牧羊人的那支长笛,这些旋律轻松地把早晨的曲调改编成一首“节日的序曲”。听觉,这种美妙的感官使街道与我们为伴,向我们描述那里的各种线条,勾勒出经过街道的所有东西的形状,同时还向我们展现出它们的色彩。面包商、乳品商铁制的“门面”昨天晚上还对妇女幸福的所有可能性降下帏幕,现在却向年轻女职员的梦想微微拉开,宛如一艘轮船轻盈的滑轮,那轮船已经作好准备,即将启航,去穿越透明的大海。人们升起铁制门面的声音也许是我在一个不同的街区中唯一的乐趣。然而,在这种街区中,还有其他上百种东西给我带来欢乐,我不愿因为睡得太久而失去其中的任何一种。
旁边古老的贵族街区变得平民化,真是奇妙的景观。正如教堂正门不远的地方,常常就有这样的街区(有些教堂正门甚至保留了这样的名字,比如鲁昂教堂的正门就被称为“书市”,因为书商们把自己的商品摆在靠近正门的露天),各种不同的,而且是流动的手工艺工匠从高贵的盖尔芒特府邸前面走过,这种情景不时令人想起从前教士一统天下的法兰西。因为他们向附近小展发出的那种逗人发笑的吆喝声,除了极少数以外,与歌声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同样,这种吆喝声与《鲍里斯?戈东诺夫》和《贝莱亚斯》的变奏曲也相去甚远——他们的变奏曲难得带有无法觉察的变化色调;然而另一方面,这种吆喝声却让人联想起一个神甫作弥撒时唱圣诗的情景,街市上的这些场面不过是纯朴的、富有集市气息的,又半是礼拜仪式的翻版。自从阿尔贝蒂娜跟我同居之后,我从来没有从中得到过如此多的乐趣;这些场面在我看来恰似她醒来的一种令人喜悦的信号,在我对外界生活感兴趣的同时,这些场面使我进一步地感受到一种宝贵的出现带来的那种令人宁静的功效,这种功效可以象我期待的那样恒定不变。尽管我个人讨厌街上叫卖的某些食物,这些食物却很配阿尔贝蒂娜的胃口,因此,弗朗索瓦丝派她年轻的仆人前去购买这些食物,那仆人也许有点不齿于混迹在平民百姓之中。
在这个如此安静的街区(那里的声音对弗朗索瓦丝来说不再是一种悲伤的主题,对我来说已是一种甜美的甘霖),这些平民唱出的宣叙调,就好比《鲍里斯》一剧中那极为通俗的音乐,十分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鼓,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音乐,在这样的通俗音乐中,一个音符朝另一个音符下滑的转调稍稍改变了开头的声调,大众音乐与其说是一种音乐,倒不如说是一种言语。“哎,卖滨螺喽,两个苏买一个滨螺。”这吆喝声使人们争先恐后地走向号角响起的地方,那里有卖这些可怜的小贝壳类动物,假使阿尔贝蒂娜不在这里,我会厌恶这些小贝壳类动物,还有蜗牛,我在同一时辰听到了叫卖蜗牛的声音。在这里,小商贩令人想起的,正是莫索尔斯基那略带抒情色彩的夸张的吟唱,但又不仅限于此。因为刚刚喊出“蜗牛,新鲜的蜗牛,多漂亮的蜗牛”之后,蜗牛商贩遂带着梅特林克的那种忧伤和迷惘,配上德彪西的音乐,在这些悲怆的最后部分——《贝莱亚斯》的作者在这一点上同拉莫是相似的:“即使我理应被人战胜,可战胜我的,难道就是你?”——用一种如歌的忧郁补充道:“六个苏买一打……”
我始终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些十分明快的词语会被人用一种如此不恰当的语调如怨如诉地吟诵出来,神秘得就好象那是让大家在梅莉桑德没能带来欢乐的古老宫殿中神情凄戚的一个秘密,深奥得就好象那是试图用十分简单的字眼宣扬一切智慧和命运的阿凯尔老人的一种思想。在这些音符之上,甚至响起了老国王阿勒蒙德或戈洛越来越甜美的声音,那声音说:
“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这看似奇怪。也许并不存在纯属枉然的事件,”或者:“你不必惊恐……那是一个神秘的小可怜儿,跟大家一样,”这些声符被蜗牛商重新用作一种不着边际的歌唱性旋律:“六个苏买一打……”但是,这种抽象的哀叹还没有来得及消失殆尽,就被一声嘹亮的小号所打断。这一回,跟吃的东西毫不相干,那歌词是:“给狗剪毛啦,阉猫儿啦,修尾巴耳朵啦。”
当然,每个男的或女的商贩的想象和创造经常把一些变调引进我在床上听到的所有这些音乐言语之中。然而,在一个词中间加进一个惯常使用的休止符,特别是在重复两遍的时候,这个休止符往往勾起人们对古老教堂的回忆。旧衣商坐在一辆母驴拉的小车里,他把车停在每幢房子前面以便走进院子,他手握鞭子,念念有词:“旧衣服,旧衣商,旧衣……服”,在衣服这最后两个音节中间作一同样的停顿,仿佛是在吟唱单旋律圣歌:
“Peromniasaeculasaeculo…rum”①或者“Requiescarinpa…ce”②。尽管他不一定相信他的旧衣服会千古留传,更不会把这些旧衣服当作最后安息时用的寿衣奉献给出来。同样,从清晨的这一时辰起,各种吆喝声便开始交织在一起,一个叫卖瓜果蔬菜的女贩推着她的小车子,吟唱着格里哥利切分的单旋律老调:
鲜嫩鲜嫩,青翠碧绿朝鲜蓟啦,又嫩又美朝鲜蓟①拉丁语:即世世代代。
②拉丁语:即让他安息吧。
尽管她对这种对经唱谱可能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七音其中四音象征着中世纪的四学科(算术,几何、音乐、天文),另外三音象征着三艺(语法、修辞、逻辑)。
一个男子身穿工装,手持一条牛筋鞭子,头戴一顶巴斯克贝雷帽,用一支笛子,一只风笛,吹出法国南方他故乡的曲调,在他的家乡,那阳光与晴朗的天气是如此协调。他在一座座房屋前停下脚步。这是一个牧羊人,带着两条狗,他的羊群就在他的前面。由于他来自远方,他很晚才经过我们的街区;妇女们端着一只碗跑出去盛羊奶,据说羊奶会使她们的孩子长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