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八月三十日的夜里,远远近近,都突然劈劈拍拍起来,一时来不及细想,以为“抵抗”又开头了,不久就明白了那是放爆竹,这才定了心。接着又想:大约又是什么节气了罢?……待到第二天看报纸,才知道原来昨夜是月蚀,那些劈劈拍拍,就是我们的同胞,异胞(我们虽然大家自称为黄帝子孙,但蚩尤(2)的子孙想必也未尝死绝,所以谓之“异胞”)在示威,要将月亮从天狗嘴里救出。
再前几天,夜里也很热闹。街头巷尾,处处摆着桌子,上面有面食,西瓜;西瓜上面叮着苍蝇,青虫,蚊子之类,还有一桌和尚,口中念念有词:“回猪猡普米呀邓!(3)呀邓!
邓!!”这是在放焰口,施饿鬼。到了盂兰盆节(4)了,饿鬼和非饿鬼,都从阴间跑出,来看上海这大世面,善男信女们就在这时尽地主之谊,托和尚“**呀邓”的弹出几粒白米去,请它们都饱饱的吃一通。
我是一个俗人,向来不大注意什么天上和阴间的,但每当这些时候,却也不能不感到我们的还在人间的同胞们和异胞们的思虑之高超和妥帖。别的不必说,就在这不到两整年中,大则四省,小则九岛,都已变了旗色了,不久还有八岛。
不但救不胜救,即使想要救罢,一开口,说不定自己就危险(这两句,印后成了“于势也有所未能”)。所以最妥当是救月亮,那怕爆竹放得震天价响,天狗决不至于来咬,月亮里的酋长(假如有酋长的话)也不会出来禁止,目为反动的。救人也一样,兵灾,旱灾,蝗灾,水灾……灾民们不计其数,幸而暂免于灾殃的小民,又怎么能有一个救法?那自然远不如救魂灵,事省功多,和大人先生的打醮造塔(5)同其功德。这就是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6);而“君子务其大者远者”(7),亦此之谓也。
而况“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而代之”(8),也是古圣贤的明训,国事有治国者在,小民是用不着吵闹的。不过历来的圣帝明王,可又并不卑视小民,倒给与了更高超的自由和权利,就是听你专门去救宇宙和魂灵。这是太平的根基,从古至今,相沿不废,将来想必也不至先便废。记得那是去年的事了,沪战初停,日兵渐渐的走上兵船和退进营房里面去,有一夜也是这么劈劈拍拍起来,时候还在“长期抵抗”(9)中,日本人又不明白我们的国粹,以为又是第几路军前来收复失地了,立刻放哨,出兵……乱烘烘的闹了一通,才知道我们是在救月亮,他们是在见鬼。“哦哦!成程(Naruhodo=原来如此)!”惊叹和佩服之余,于是恢复了平和的原状。今年呢,连哨也没有放,大约是已被中国的精神文明感化了。
奴才们的发昏和做梦也不准的么?……八月三十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三日《申报自由谈》,题为《秋夜漫谈》,署名虞明。
(2)蚩尤古代传说中我国九黎族的首领,相传他和黄帝作战,兵败被杀。
(3)“回猪猡普米呀邓!”梵语音译,《瑜伽集要焰口施食仪》中的咒文,“猪猡”原作“资*獱”。
(4)盂兰盆节“盂兰盆”是梵语音译,意为解倒悬。旧俗以夏历七月十五日为盂兰盆节,在这一天夜里请和尚诵经施食,追荐死者,称为放焰口。焰口,饿鬼名。
(5)打醮
旧时僧道设坛念经做法事。国民党政客戴季陶等在九一八事变后,拉拢当时的班禅喇嘛,以超荐天灾兵祸死去的鬼魂等名义,迭次发起“仁王护国法会”、“普利法会”等,诵经礼佛。造塔,指戴季陶于一九三三年五月在南京筑塔收藏孙中山的遗着抄本,参看本卷第140页注(6)。
(6)“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孔丘的话,语见《论语卫灵公》。
(7)“君子务其大者远者”语出《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是春秋时郑国子皮对子产所说的话。
(8)“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而代之”语见《庄子逍遥游》,意思是各人办理自己分内的事。庖人,厨子;尸祝,主持祝祷的人;尊俎,盛酒载牲的器具。
(9)“长期抵抗”参看本卷第17页注(5)。
说禽兽交合是恋爱未免有点亵渎。但是,禽兽也有性生活,那是不能否认的。它们在春情发动期,雌的和雄的碰在一起,难免“卿卿我我”的来一阵。固然,雌的有时候也会装腔做势,逃几步又回头看,还要叫几声,直到实行“同居之爱”为止。禽兽的种类虽然多,它们的“恋爱”方式虽然复杂,可是有一件事是没有疑问的:就是雄的不见得有什么特权。
人为万物之灵,首先就是男人的本领大。最初原是马马虎虎的,可是因为“知有母不知有父”(2)的缘故,娘儿们曾经“统治”过一个时期,那时的祖老太太大概比后来的族长还要威风。后来不知怎的,女人就倒了霉:项颈上,手上,脚上,全都锁上了链条,扣上了圈儿,环儿,虽则过了几千年这些圈儿环儿大都已经变成了金的银的,镶上了珍珠宝钻,然而这些项圈,镯子,戒指等等,到现在还是女奴的象征。既然女人成了奴隶,那就男人不必征求她的同意再去“爱”她了。古代部落之间的战争,结果俘虏会变成奴隶,女俘虏就会被强奸。那时候,大概春情发动期早就“取消”了,随时随地男主人都可以强奸女俘虏,女奴隶。现代强盗恶棍之流的不把女人当人,其实是大有酋长式武士道的遗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