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丰先生说不懂我劝青年看《庄子》与《文选》与做了考官以词取士有何分界,这其实是明明有着分界的。前者是以一己的意见供献给青年,接受不接受原在青年的自由;后者却是代表了整个阶级(注:做官的阶级也),几乎是强迫青年全体去填词了。(除非这青年不想做官。)(三)说鲁迅先生的文章是从《庄子》与《文选》中来的,这确然是滑稽的,我记得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我的文章里举出鲁迅先生来作例,其意只想请不反对青年从古书求得一点文学修养的鲁迅先生来帮帮忙。鲁迅先生虽然一向是劝青年多读外国书的,但这是他以为从外国书中可以训练出思想新锐的青年来;至于像我那样给青年从做文章(或说文学修养)上着想,则鲁迅先生就没有反对青年读古书过。举两个证据来罢:一,“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见北新版《华盖集》第四页。)这可见鲁迅先生也承认要能作文,该多看中国书了。而这所谓中国书,从上文看来,似乎并不是指的白话文书。二,“我常被询问,要弄文学,应该看什么书?……我以为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去摸门径去。”(见北新版《而已集》第四十五页。)现在,我想我应该在这里“带住”了,我曾有一封信给《大晚报》副刊的编者,为了尊重丰之余先生的好意,我曾请求允许我换两部书介绍给青年。除了我还写一封信给曹聚仁先生之外,对于这“《庄子》与《文选》”的问题我没有要说的话了。我曾经在《自由谈》的壁上,看过几次的文字争,觉得每次总是愈争愈闹意气,而离本题愈远,甚至到后来有些参加者的动机都是可以怀疑的,我不想使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漩涡,所以我不再说什么话了。昨晚套了一个现成偈语:
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无是非观庶几免是非倘有人能写篆字者乎?颇想一求法挥,张之素壁。
施蛰存上(十九日)。
十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
(2)“少看中国书”二句见《华盖集青年必读书》。
(3)《易经》又名《周易》,儒家经典,古代记载占卜的书。
其中卦辞、爻辞部分,可能萌芽于殷周之际。《书经》,又名《尚书》,儒家经典,我国上古历史文件的汇编。
最近出版了一本很好的翻译:高本汉着的《中国语和中国文》。高本汉(2)先生是个瑞典人,他的真姓是珂罗倔伦(Karlgren)。他为什么“贵姓”高呢?那无疑的是因为中国化了。他的确对于中国语文学有很大的供献。
但是,他对于中国人似乎更有研究,因此,他很崇拜文言,崇拜中国字,以为对中国人是不可少的。
他说:“近来按高氏这书是一九二三年在伦敦出版的某几种报纸,曾经试用白话,可是并没有多大的成功;因此也许还要触怒多数定报人,以为这样,就是讽示着他们不能看懂文言报呢!”
“西洋各国里有许多伶人,在他们表演中,他们几乎随时可以插入许多打诨,也有许多作者,滥引文书;但是大家都认这种是劣等的风味。这在中国恰好相反,正认为高妙的文雅而表示绝艺的地方。”
中国文的“含混的地方,中国人不但不因之感受了困难,反而愿意养成它。”
但高先生自己却因此受够了侮辱:“本书的着者和亲爱的中国人谈话,所说给他的,很能完全了解;但是,他们彼此谈话的时候,他几乎一句也不懂。”这自然是那些“亲爱的中国人”在“讽示”他不懂上流社会的话,因为“外国人到了中国来,只要注意一点,他就可以觉得:他自己虽然熟悉了普通人的语言,而对于上流社会的谈话,还是莫名其妙的。”
于是他就说:“中国文字好像一个美丽可爱的贵妇,西洋文字好像一个有用而不美的贱婢。”
美丽可爱而无用的贵妇的“绝艺”,就在于“插诨”的含混。这使得西洋第一等的学者,至多也不过抵得上中国的普通人,休想爬进上流社会里来。这样,我们“精神上胜利了”。为要保持这种胜利,必须有高妙文雅的字汇,而且要丰富!五四白话运动的“没有多大成功”,原因大抵就在上流社会怕人讽示他们不懂文言。
虽然,“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们还是含混些好了。否则,反而要感受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