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之入关也,隋武勇郎将冯翊党仁弘将兵二千馀人,归高祖于蒲坂,从平京城,寻除陕州总管,大军东讨,仁弘转饷不绝,历南宁、戎、广州都督。仁弘有才略,所至着声迹,上甚器之。然性贪,罢广州,为人所讼,赃百馀万,罪当死。上谓侍臣曰:“吾昨见大理五奏诛仁弘,哀其白首就戮,方晡食,遂命撤案;然为之求生理,终不可得。今欲曲法就公等乞之。”十二月,壬午朔,上复召五品已上集太极殿前,谓曰:“法者,人君所受于天,不可以私而失信。今朕私党仁弘而欲赦之,是乱其法,上负于天。欲席藁于南郊,日一进蔬食,以谢罪于天三日。”房玄龄等皆曰:“生杀之柄,人主所得专也,何至自贬责如此!”上不许,群臣顿首固请于庭,自旦至日昃,上乃降手诏,自称:“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乱法,二也;善善未赏,恶恶未诛,三也。以公等固谏,且依来请。”于是黜仁弘为庶人,徙钦州。
癸卯,上幸骊山温汤;甲辰,猎于骊山。上登山,见围有断处,顾谓左右曰:“吾见其不整而不刑,则堕军法;刑之,则是吾登高临下以求人之过也。”乃托以道险,引辔入谷以避之。乙巳,还宫。
刑部以反逆缘坐律兄弟没官为轻,请改从死。敕八座议之,议者皆以为“秦、汉、魏、晋之法,反者皆夷三族,今宜如刑部请为是。”给事中崔仁师驳曰:“古者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奈何以亡秦酷法变隆周中典!且诛其父子,足累其心,此而不顾,何爱兄弟!”上从之。
上问侍臣曰:“自古或君乱而臣治,或君治而臣乱,二者孰愈?”魏征对曰:“君治则善恶赏罚当,臣安得而乱之!苟为不治,纵暴愎谏,虽有良臣,将安所施!”上曰:“齐文宣得杨遵彦,非君乱而臣治乎?”对曰:“彼才能救亡耳,乌足为治哉!”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中之中贞观十七年(癸卯,公元六四三年)
春,正月,丙寅,上谓群臣曰:“闻外间士民以太子有足疾,魏王颖悟,多从游幸,遽生异议,徼幸之徒,已有附会者。太子虽病足,不废步履。且《礼》:嫡子死,立嫡孙。太子男已五岁,朕终不以孽代宗,启窥窬之源也。”
郑文贞公魏征寝疾,上遣使者问讯,赐以药饵,相望于道。又遣中郎将李安俨宿其第,动静以闻。上复与太子同至其第,指衡山公主,欲以妻其子叔玉。戊辰,征薨,命百官九品以上皆赴丧,给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其妻裴氏曰:“征平生俭素,今葬以一品羽仪,非亡者之志。”悉辞不受,以布车载柩而葬。上登苑西楼,望哭尽哀。上自制碑文,并为书石。上思征不已,谓侍臣曰:“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征没,朕亡一镜矣!”
鄠尉游文芝告代州都督刘兰成谋反,戊申,兰成坐腰斩。右武侯将军丘行恭探兰成心肝食之;上闻而让之曰:“兰成谋反,国有常刑,何至如是!若以为忠孝,则太子诸王先食之矣,岂至卿邪!”行恭惭而拜谢。
二月,壬午,上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谏者十馀人。此何足谏?”对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为之。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若祸乱已成,无所复谏矣。”上曰:“然。朕有过,卿亦当谏其渐。朕见前世帝王拒谏者,多云‘业已为之’,或云‘业已许之’,终不为改。如此,欲无危亡,得乎?”
时皇子为都督、刺史者多幼稚,遂良上疏,以为:“汉宣帝云:‘与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今皇子幼稚,未知从政,不若且留京师,教以经术,俟其长而遣之。”上以为然。
壬辰,以太子詹事张亮为洛州都督。侯君集自以有功而下吏,怨望,有异志。亮出为洛州,君集激之曰:“何人相排?”亮曰:“非公而谁!”君集曰:“我平一国来,逢嗔如屋大,安能仰排!”因攘袂曰:“郁郁殊不聊生!公能反乎?与公反!”亮密以闻。上曰:“卿与君集皆功臣,语时旁无它人,若下吏,君集必不服。如此,事未可知,卿且勿言。”待君集如故。
鄜州都督尉迟敬德表乞骸骨;乙巳,以敬德为开府仪同三司,五日一参。
丁未,上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
戊申,上命图画功臣赵公长孙无忌、赵郡元王孝恭、莱成公杜如晦、郑文贞公魏征、梁公房玄龄、申公高士廉、鄂公尉迟敬德、卫公李靖、宋公萧瑀、褒忠壮公段志玄、夔公刘弘基、蒋忠公屈突通、郧节公殷开山、谯襄公柴绍、邳襄公长孙顺德、郧公张亮、陈公侯君集、郯襄公张公谨、卢公程知节、永兴文懿公虞世南、渝襄公刘政会、莒公唐俭、英公李世积、胡壮公秦叔宝等于凌烟阁。
齐州都督齐王佑,性轻躁,其舅尚乘直长阴弘智说之曰:“王兄弟既多,陛下千秋万岁后,宜得壮士以自卫。”佑以为然。弘智因荐妻兄燕弘信,佑悦之,厚赐金玉,使阴募死士。
上选刚直之士以辅诸王,为长史、司马,诸王有过以闻。佑昵近群小,好畋猎,长史权万纪骤谏,不听。壮士昝君謩、梁猛彪得幸于佑,万纪皆劾逐之,佑潜召还,宠之逾厚。上数以书切责佑,万纪恐并获罪,谓佑曰:“王审能自新,万纪请入朝言之。”乃条佑过失,迫令表首,佑惧而从之。万纪至京师,言佑必能悛改。上甚喜,勉万纪,而数佑前过,以敕书戒之。佑闻之,大怒曰:“长史卖我!劝我而自以为功,必杀之。”上以校尉京兆韦文振谨直,用为佑府典军,文振数谏,佑亦恶之。
万纪性褊,专以刻急拘持佑,城门外不听出,悉解纵鹰犬,斥君谟、猛彪不得见佑。会万纪宅中有块夜落,万纪以为君謩、猛彪谋杀己,悉收系,发驿以闻,并劾与佑同为非者数十人。上遣刑部尚书刘德威往按之,事颇有验,诏佑与万纪俱入朝。佑既积忿,遂与燕弘信兄弘亮等谋杀万纪。万纪奉诏先行,佑遣弘亮等二十馀骑追射杀之。佑党共逼韦文振欲与同谋,文振不从,驰走数里,追及,杀之。寮属股栗,稽首伏地,莫敢仰视。佑因私署上柱国、开府等官,开库物行赏,驱民入城,缮甲兵、楼堞,置拓东王、拓西王等官。吏民弃妻子夜缒出亡者相继,佑不能禁。三月,丙辰,诏兵部尚书李世积等发怀、洛、汴、宋、潞、滑、济、郓、海九州兵讨之。上赐佑手敕曰:“吾常戒汝勿近小人,正为此耳。”
佑召燕弘亮等五人宿于卧内,馀党分统士众,巡城自守。佑每夜与弘亮等对妃宴饮,以为得志;戏笑之际,语及官军,弘亮等曰:“王不须忧!弘亮等右手持酒卮,左手为王挥刀拂之!”佑喜,以为信然。传檄诸县,皆莫肯从。时李世积兵未至,而青、淄等数州兵已集其境。齐府兵曹杜行敏等阴谋执佑,佑左右及吏民非同谋者无不响应。庚申,夜,四面鼓噪,声闻数十里。佑党有居外者,众皆攒刃杀之。佑问何声,左右绐云:“英公统飞骑已登城矣。”行敏分兵凿垣而入,佑与弘亮等被甲执兵之室,闭扉拒战,行敏等千馀人围之,自旦至日中,不克。行敏谓佑曰:“王昔为帝子,今乃国贼,不速降,立为煨烬矣。”因命积薪,欲焚之。佑自牖间谓行敏曰:“即启扉,独虑燕弘亮兄弟死耳。”行敏曰:“必相全。”佑等乃出。或抉弘亮目,投睛于地,馀皆挝折其股而杀之。执佑出牙前示吏民,还,锁之于东厢,齐州悉平。乙丑,敕李世积等罢兵。佑至京师,赐死于内侍省,同党诛者四十四人,馀皆不问。
佑之初反也,齐州人罗石头面数其罪,援枪前,欲刺之,为燕弘亮所杀。佑引骑击高村,村人高君状遥责佑曰:“主上提三尺剑取天下,亿兆蒙德,仰之如天。王忽驱城中数百人欲为逆乱以犯君父,无异一手摇泰山,何不自量之甚也!”佑纵击,虏之,惭不能杀。敕赠石头亳州刺史。以君状为榆社令,以杜行敏为巴州刺史,封南阳郡公;其同谋执佑者官赏有差。
上检佑家文疏,得记室郏城孙处约谏书,嗟赏之,累迁中书舍人。庚午,赠权万纪齐州都督,赐爵武都郡公,谥曰敬;韦文振左武卫将军,赐爵襄阳县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