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根据她的地位和资格选来担任这一工作的姑娘,开始用质朴的引喻来叙述这个死去的战士的品质。她用来修饰她的词句的那些东方式的比喻,大概是印第安人从另一个大陆的边缘带来的;这些比喻本身,也就形成了把两个世界古老的历史连接起来的一个环节。她称他为“族里的猛豹”,说他的鹿皮鞋踩在露水上都不会留下痕迹,他跳起来像一只小鹿,他的眼睛明亮得像黑夜的星星,他的声音在战斗中响亮得像曼尼托的雷鸣。她也提到了生养他的母亲,并强调说,她一定会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幸福。她还要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和母亲会面时,告诉母亲,特拉华的姑娘们曾在她儿子的坟上流过眼泪,还把她叫做有福气的人。
印第安人系在一万五千一两万年前,由亚洲经白令海峡陆续迁来美洲的。此处“另一个大陆”,指亚洲。
接着,又有一些姑娘,把语调变得更加温和,更加轻柔,带着女性的体贴和敏感,提到了那位外国姑娘,她和恩卡斯几乎在同一时刻离开尘世,这正清楚地表明了大神的意旨,因而不可违背。她们要恩卡斯好好待她,她不懂得怎样来安慰他这样的战士,应该体谅她。她们没有一丝妒意,而是像天使喜欢别人的长处那样,称道她的无比美丽和杰出坚强;并且还说,她的这些优秀品质,足以抵消她在教育上的任何小小缺陷。
在这以后,另外的几个姑娘,又接上来向科拉说话,她们的话是如此轻柔,充满了温情和爱怜。她们劝慰她,要她心情愉快,不用担心将来的生活。有这样一个猎人做她的伴侣,哪怕是她最细微的需要,他也会懂得怎样来满足她;而且他又是一名战士,他能够保护她,使她不受任何危险。她们对她断言,她的前途是幸福的,她的负担却是轻微的。她们劝她,不必为年幼时的亲朋和祖辈居住的故乡,作无益的悲伤;而且还向她保证,在“莱那泼人的幸福猎场”里,也和“白脸孔的天堂”中一样,有着同样可爱的山谷,同样洁净的溪流,同样芳香的花朵。她们还提醒她,要关心她的伴侣的需要,千万别忘了曼尼托英明地赐给他们的不同个性。接着,姑娘们又一齐放开嗓子,唱出那个莫希干人的性格,她们赞颂他的高尚、英勇、豪爽,以及所以能成为一个战士的、而且可能为一个姑娘喜爱的一切品质。在那些极其隐晦和微妙的词句中,她们表露出自己的思想,说明在为期很短的交往中,她们凭自己的女性直觉发现,他是有意在回避她们。特拉华姑娘没有赢得他的欢心!他的一族曾经是盐湖沿岸的统治者,他希望回到住在祖坟附近的族人中去。他的这种偏爱,为什么不该受到鼓励呢!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位姑娘的气质,比他的任何一个族人都更纯洁、更高尚;她的行为举止已经证明,她是经得起森林中的冒险生活的。因此现在,她们接着说,“地上的圣人”已经把她送到这样一个地方去,在那里,她可以找到意气相投的朋友,可以得到永久的幸福。
接着,姑娘们又改变了调子和主题,转而赞美起在附近棚屋里哭泣的那个姑娘来了。她们把她比做雪花,说她和雪花一样纯洁,一样清白,一样明亮,而且也同样会在夏天的炎热下融化,同样会在冬天的严寒中凝结。她们相信,在那位和她具有同样肤色,同样悲伤心情的年轻首领的眼中,她无疑是非常可爱的。但是在她们看来,她显然要比她们在哀悼的姑娘略逊一筹,尽管她们丝毫没有表示出这种偏爱。不过她们并不否认,她那少有的姿色,完全应该受到称赞。她们把她的鬈发,比做葡萄茂密的卷须;把她的眼睛,比作蔚蓝的天空;明亮的阳光照耀下的最洁白的云朵,也比不上她那火热的青春。
在唱着这些曲调相似的挽歌时,除了低幽的歌声外,听不到一丝其他的声音;只有群众中偶尔迸发出的悲痛的哭泣,才使歌声暂时停顿一下,这哭声也可以看做是挽歌的合唱部分,不过它使得气氛更显得凄凉可怕。特拉华人一个个都听得着了魔似的,从他们那富有表情的脸上的变化,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们的同情是多么深切和真挚。就连大卫也留心地在倾听这温柔的歌曲,远在歌声结束以前,从他那凝视的眼神中就可看出,他整个心灵都听得着迷了。
在全体白人中,只有侦察员一个人能懂她们唱的歌词。姑娘们唱歌时,他迫使自己从沉思默想中稍微醒了醒,侧耳倾听着歌词的意思。可是,当她们唱到科拉和恩卡斯的前景时,他却摇了摇头,仿佛他知道她们的这种单纯想法错了。接着,他又恢复了原先那种斜倚着的沉思姿势,直到这场追悼仪式——如果这种充满深厚感情的活动可以叫做追悼仪式的话——结束。幸亏海沃德和孟罗两人,对这种纵情的歌曲全然不懂,因而用不着抑制自己感情的激动。
在倾听着的印第安人中,大家都很感兴趣,只有钦加哥是惟一的例外。在这种追悼仪式的整个过程中,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化;即使在人们哀悼到最伤心、最悲戚的时候,他那严峻的脸上,依然丝毫不动声色。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儿子没有知觉的、僵冷的遗体;他的所有感官似乎全都凝结了,只有眼睛除外,为的是可以最后多看一会儿子的遗容,这是他多年以来疼爱的人啊,从此以后就将永远看不见了。
葬礼进行到这一阶段,从人群中走出一个武功卓着,特别在这次战斗中有独特战功的战士,他的脸容严肃坚毅,慢慢地走到死者的旁边站定。
“特拉华人的骄傲,你干吗要离开我们呀?”他面对着恩卡斯的遗体说道,仿佛这个躯壳依然有着活人的各种官能似的,“你的日子,正像刚升到树梢的太阳;你的荣誉,比正午的阳光还要辉煌。年轻的战士,你去了,在你去精灵世界的路上,已经有一百个怀安多特人去为你清除荆棘。在战斗中见过你的人,谁相信你会死?在你之前,有谁领过尤塔瓦上战场?你的双腿,像雄鹰的翅膀;你的胳臂,比下垂的松枝还坚强;你的声音,像曼尼托在云端说话一样响亮。尤塔瓦的嘴不善说话,”他用忧伤的目光朝周围打量了一下,接着说,“但他的心无比沉重。特拉华人的骄傲,你干吗要离开我们呀?”
怀安多特人,亦即休伦人,此处“一百”为夸张说法,意为:你已经杀死许多休伦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都已成为你的奴仆,先你而去,为你开路,为你服务。
为说话战士本人的名字。
指雷声。
他说完以后,另外的人又接了上来;就这样,按照一定的次序,一个个下去,直到部落里大部分地位高、本领大的人,都以歌词或言语,向这位死去的酋长的亡魂献了颂词。这一切结束,整个会场就又笼罩在一片深沉的肃静之中。
接着,传来一个低幽而深沉的声音,仿佛是发自远处的一种强压着的伴奏声,它只是升高到让人可以听见的程度,但听来又是如此模糊不清,如同煞费猜测的事儿那样,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声音,是从哪儿传来。可是,接着传来了一个个不同的音调,而且愈来愈高,直到让人渐渐地听清了一点,才开始听出其中有拖长的和不时重复的感叹声,最后听出其中也有词句。只有钦加哥的嘴唇在翕动,原来这是父亲的挽歌。虽然没有一个人转过眼去看他,也没有一个人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但从人们抬头倾听的模样,说明大家都已沉浸在歌声中了;他们那种专心倾听的样子,过去只有塔曼侬才能使他们这样。可是,人们怎么也听不清他唱的词句,歌声刚刚响到可以听清的时候,忽然又变得微弱而颤抖起来,仿佛又被一阵风吹散了似的。大酋长的嘴已经闭上,他依然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朝前看着,身体一动不动,仿佛造物主只给他造了个躯壳,而没有给予他人的灵魂。根据这种种征兆,特拉华人看出,他们的这位朋友还缺乏足够的精神准备,于是也就不再专心一致地去注意他,而是细心体贴地似乎把他们的全部关心,都放到那个异族女子的葬礼上去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酋长,向围在科拉旁边的姑娘们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她们便将科拉的遗体抬了起来,举到齐头高,然后跨着均匀的步子,慢慢地向前走去,她们一面走,一面又唱起另一首赞扬死者的挽歌。一直在旁看着这种他认为是邪教仪式的大卫,这时俯身对那位茫然失神的父亲低声说道:“她们抬走你女儿的遗体了,我们要不要跟上去,要她们按基督教的葬仪来安葬?”
孟罗仿佛听到了最后的号声,不禁猛吃一惊。他不安地匆匆朝周围扫了一眼,便站起身来,跟着这女人的行列走去,外表上虽然还保持着一个军人的风度,内心里却充满了作为父亲的悲痛。他的朋友们都紧挨着他,一个个都怀着极度的悲伤,这决不是同情一词所能表达的了——甚至那个年轻的法国军官,也参加了这一送葬的行列,他看到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遭到悲惨夭折的命运,心中也颇为伤感。而当部落里最后一个地位最低的女人,也跟着这虽不整齐,但有秩序的行列走开之后,特拉华族的男人们,便又重新站成一个圆圈,和刚才一样沉默地、严肃地、一动不动地围着恩卡斯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