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海沃德少校,我的家庭是一个有着古老的光荣传统的世家,”这位苏格兰老人开始说,“虽然我们家没有和这种地位相适应的家财。当我还只有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我和艾丽斯·格雷厄姆订了婚,她是我家附近一个有钱地主的独生女儿。但是她父亲嫌我穷,还有其他的原因,不赞成这门亲事。因此,我便像一个正直的人应该做的那样——解除了我和她的婚约,同时就投军离开了祖国。我到过许多地方,并在异乡流了不少血,后来被派到西印度群岛。在那里,我结识了一个姑娘,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妻子,这便是科拉的母亲。这个姑娘的父亲是当地的一个绅士,她的母亲——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是个不幸的女人,”老人傲然地说,“她的祖先颠沛流离,最后不幸沦落为专供阔人使唤的奴仆。唉,先生,她和一个外国商人的这种反常的结合,真是使苏格兰蒙受耻辱。可是,要是我发现有人敢瞧不起我的女儿,那他一定会受到我这个做父亲的狠狠叱责!海沃德少校,你是在南方出生的,在你们那儿,这种不幸的人是被认为比你们低一等的吧!”
“这真是个非常不幸的事实,上校先生。”海沃德说着,窘迫得不由地低下头来看着地面。
“你侮辱了我的孩子!尽管如此美丽善良,你还是不屑让海沃德家族的血统里掺人这种卑微的血液吧?”心怀不满的孟罗气哼哼地问道。
“上帝决不会让我有这种可耻的偏见的!”海沃德回答说,在这同时,他感到这种感情,就像生来就有的那样,似乎已深深地在他心中扎了根。“孟罗上校,你的小女儿的温柔、美丽和娇媚,就足以说明我爱她的动机了,你不该这样冤屈我的。”
“你说得也有理,少校先生。”老人说,他的语气又变得缓和,甚至可说温柔了。“这孩子,完全像她母亲在她这个年纪时一模一样,也是无忧无虑的。我的第一个妻子不幸去世后,我又回到了苏格兰,那时我因为结婚变得有钱了。可是,你万万没有想到吧,邓肯!艾丽斯·格雷厄姆竟痛苦地独身守了漫长的二十年,一心等待着我这个已经把她忘却的人!而且,先生,我虽这样无情,她却毫不在意;当时,一切障碍都已消除了,于是她就做了我的妻子。”
“后来她就生了艾丽斯?”海沃德喊了起来,他那性急的样子,要不是在此刻孟罗满腹心思的时候,可真有点危险哩。
“不错,正是这样,”老人说,“可是为了给予别人幸福,她付出了重大的代价。不过,少校先生,她已经进入天堂,而我,也是个行将就木的人,看来可以不必再为过去的幸福日子悲痛了。我只和她共同生活了一年,对她这样一个眼睁睁把自己的青春断送在绝望的忧苦中的人来说,这一段幸福的时日实在太短促了啊!”
在老人的伤感中,有一种威严的意味,使得海沃德不敢说一句话来安慰他。孟罗坐在那儿,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有别人在他面前,他的脸上显露出痛苦的悔恨神情,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睛中涌出,滚过面颊,掉落在地上。最后,他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似的,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回到海沃德的跟前,厉声问道:
“海沃德少校,你不是从蒙卡姆侯爵那儿给我带来什么口信了吗?”
海沃德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用很不自然的声调开始叙述起那几近忘记的口信来。关于那位法国将军如何用虽然客气但是捉摸不定的态度来对待海沃德,如何巧妙地避开海沃德想从他嘴里套出一些在谈到时可能会露出的内容的企图,以及他那坚决但仍然客气的口信,目的在于使他的敌人孟罗了解,除非孟罗愿意亲自前往听取,否则他就根本别想知道信的内容,等等,这一切也就不必再在这里赘述了。听着海沃德的报告,盂罗刚才那种做父亲的兴奋心情渐渐地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所处地位的责任。海沃德讲完以后,只见这位老战士的脸上,涌起一种一个当军人的受到伤害时的感情。
“够啦,够啦,海沃德少校!”老人怒不可遏地嚷道,“你说的话已经足够为法国佬的礼貌写一部书了。瞧,这位先生邀请我去和他谈判,可是当我派去一个有能力的代表——邓肯,你虽然还年轻,可堪称能干,结果他给我的回答却是一个谜。”
“也许他对一个代表不太重视,亲爱的上校先生!想必你总记得,他两次提出邀请的都是堡垒的司令,而不是司令的代表。”
“可是,少校先生,难道一个代表就不能和委托他的人具有同样的权力和尊严吗?他要和孟罗本人面谈!说实话,少校先生,我倒很想满足他的要求哩,让他来看看也好,不管他兵力多雄厚,用什么办法来招降,我们依然面不改色,坚定自若。年轻人,这一着,说不定倒是个好办法哩!”
海沃德心里暗想,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弄清侦察员带来那封信的内容,因而对盖罗的这一主张大为赞同。
“毫无疑问,要是他亲眼目睹了我们镇静自若的态度,他是鼓不起什么信心的。”他说。
“你说得再正确没有了。我倒希望他大白天来,来看看我们的堡垒,而且最好带上大队人马,因为用这种办法来观察敌人的表情,是不大会失败的,远比他原来用的炮轰要好得多。海沃德少校,战争的壮观和勇敢,已经被沃邦先生的技艺弄得大大减色了。我们的祖先是没有这种科学性的儒怯的。”
沃邦(一六三三—一七○七),法国元帅、军事工程师。在国王路易十四进行对外扩张的战争中曾任统帅,先后领导建筑要塞三十三座,改造三百座,指挥过五十三次要塞围攻战。他系统地发展了棱堡体系的筑城法,使当时法国派筑城法居欧洲首位。
“这也许是非常正确的,上校先生;不过现在我们只好用技艺来击退技艺了。你对这次会谈的事,怎么打算呢?”
“我要去见那个法国佬,而且要毫不畏惧地立刻就去;行动要迅速,这是皇家军人的本色。去,海沃德少校,吩咐军乐队集合,得给那班法国佬吹奏一通,再派个人去送信,让他们知道是谁来了。我们还要安排一小队卫兵做前导,因为这是对一个获得皇上光荣任命的人应有的尊敬。啊,等一等,邓肯,”他又加上一句,虽然周围没有别人,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恐怕还是小心谨慎一点为好,安排几个人在身边,以防万一其中有诈。”
年轻人接受了这一命令,退出了房间。这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不敢怠慢,急忙前去进行必要的安排。用不了几分钟,几小队士兵已经整好队,于是他又派了一名传令兵,手持白旗,先去通知敌方:亨利堡司令即将到达。海沃德把这一切安排妥帖之后,便带领卫队来到出击口,发现他的上司已经先在那儿等着他了。在这儿举行了军事官长出行的一般仪式后,老军人和他的年轻助手,便在卫队的卫护之下,离开了堡垒。
他们离堡垒才前进了一百码光景,就看到一小队敌兵卫护着那个法国将军,来到一片回地里,这是一条河床,它正好位于对方的炮兵阵地和堡垒之间。打从走出堡垒直至来到敌人跟前,孟罗都显得气宇轩昂,从他的步伐和脸上,都露出了高度的军人气质。当他一眼看到插在蒙卡姆帽上那支白色羽毛时,他的两眼炯炯发光,从他那魁梧而依然壮健的身躯上,丝毫也看不出年岁对他的影响。
“命令士兵们加强警戒,少校先生,”他低声对海沃德说,“时刻紧握武器,和这班路易的喽啰在一起,别想有安全。同时,在他们面前,我们又要显出安全无恐的样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海沃德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