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一面在称颂着他的稀世之作,一面已从口袋里掏出那本书来。他先在鼻梁上架起一副铁丝框的眼镜,然后充满崇敬,郑重其事地把它翻开。接着,也不说一句应酬或者请求原谅的话,只说了声“斯坦迪什”,就拿出上一章中提到过的那件不知名的东西,放在嘴边,吹出一个又高又尖的音来,随后又用自己的嗓子发出一个比它低八度的和音;接着,他就不顾什么乐曲、诗句,甚至也不顾自己那匹训练欠佳的牲口的不舒适的走步,便开始以响亮、柔和、悦耳的声音,唱出了下面的词句:
为圣歌的一种曲调名称。
看哪,弟兄和睦同居,是何等的善,何等的美。
这好比那贵重的油,浇在亚伦的头上,流到胡须,又流到他的衣襟。
伴和着这熟练的歌声,陌生人的右手也有规律地上下起落着,向下落到底时,他就让手指在那小本子的书页上顿一顿;向上举起时,则以他那独特的姿势挥舞着。看来,是长期的练习使他习惯成了自然;直到唱完最后一个词“衣襟”,他才按照音节挥动两下手臂,停住这种动作。
在幽静的森林里,这种声音当然逃不过走在前面不远的那几个人的耳朵。那个印第安人用蹩脚的英语对海沃德低声咕哝了几句,接着海沃德跟陌生人说了几句;歌声立刻被打断了,歌手暂时闭上了他的歌喉。
“尽管眼下我们并没有什么危险,不过在这种荒野里赶路,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应该尽量安静一点为好。因此,艾丽斯,你一定会原谅我给你扫了兴,还是请这位先生暂时停一停,等到了比较安全的时候再唱吧。”
“不错,你确实使我扫兴,”那调皮的姑娘说,“因为我还从来没听到过歌词和曲调这么不协调的歌哩!我正在研究这两者之间不调和的原因时,邓肯,你却用你的低音打断了我的思索!”
歌词原为希伯来文,这一译本的英译文很差。
“我不懂你所说的我的低音是什么意思,”海沃德说,他对她的话有点生气了,“我只知道,对我来说,你和科拉的安全远比亨德尔的任何一支管弦乐曲宝贵。”他突然停住话头,敏捷地扭头朝向一个灌木丛,接着又用猜疑的目光对自己的向导看了一眼。向导仍顾自泰然自若地默默向前走着。青年军官禁不住暗自笑了一下,他认为刚才是他自己的错觉,把林子里某种发亮的野果,误认为潜伏着的土人闪亮的眼珠了。于是,他又催马向前,继续着刚才被一闪念打断的谈话。
亨德尔(一六八五—一七五九),德国作曲家。
其实,海沃德少校的错误,只在于他让自己那年轻气盛的傲慢掩没了高度的警惕。他们的队伍过去不久,那灌木丛的树枝就被小心翼翼地拨开了,一张如原始的艺术和放纵的激情所造成的极其凶暴的脸在窥探着这一队旅人远去的背影。当这个森林居民发现了他未来的受害者的踪迹时,他那涂得黝黑的花脸上掠过了一丝喜色,而那些旅人却还毫无党察地策马前行。在小径的弯曲处,只见两位女子苗条轻盈的身子,在林间飘动;紧跟在他们后面,身子一扭一扭的是英俊的海沃德少校;最后,那位歌唱家的不匀称的身躯,也跟着隐没在这中间地带黑魆魆一片数不尽的参天大树后面了。
这儿的土地还没有开垦,我们的江河就漫到岸沿;流水欢唱出的美妙歌曲,在清新广阔的林中回旋;激流在奔腾,溪涧在蹦跳,树阴下喷涌着眼眼清泉。
——布莱恩特
威廉·布莱恩特(一七九四—一八七八),美国诗人。此节引自《在祖先坟前的一个印第安人》。
我们暂且让那轻信的海沃德和他的同伴们,朝那潜伏着如此狡黠的土人的密林深处走去,现在先来叙述一下离这儿向西几英里之外一处地方的情景。
这一天,有两个人坐在一条湍急的小河边,看样子像是在等候什么人,要不就是在等待着什么预定的事情发生。小河离韦布将军的据地只有一小时的路程,岸上的树木,华盖似的枝叶一直伸展到河边,低垂在水面,使河水的颜色显得更加幽暗。太阳的光线已开始变得不再那么强烈,白天的酷热也已减退,空气中,弥漫着从溪涧和泉水中升起的清凉水气。这隐僻的森林深处,充满了一片美洲七月闷热天气特有的恬静。打破这一恬静的,只有那两人的低语,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啄木鸟懒洋洋的啄木声和绚丽的樫鸟不调和的鸣叫,或者是远处一座瀑布隐约的轰鸣。
可是,这种微弱、断续的声响,在这两个森林居民听来已经太熟悉了,不再能分散他们兴趣盎然地聊天的注意力。两个闲聊的人中,有一个是红皮肤的印第安人,一身林中土着的打扮;另一个虽然皮肤也已晒得黝黑,也是近乎印第安人的粗陋装备,但他的肤色要谈得多,看来可能是个欧洲人的后裔。
那个印第安人,坐在一棵倒地的长满苔藓的树木一头,他认真、诚挚地说着,还用他那印第安人在辩论时常有的沉着而又富于表情的手势,来强调他的语气。他的躯体几近赤裸,身上用黑白两色画着象征死亡的可怕的花纹。在他那剃得光光的脑袋上,只有头顶心留着一簇着名的、表示勇武的发髻,发髻上没有别的装饰品,只有一根老鹰的羽毛,它横插在他的头顶,一头垂挂到左肩。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把战斧,还佩着一柄英国造的剥头皮的猎刀。一支英国人用来武装他们的印第安盟友的军用步枪,随随便便地横靠在他那裸露的、结实的大腿上。宽阔的胸脯,丰满的四肢,威严的脸容——都表明,这个战士已经到了他一生中的盛年,但还看不出有开始衰老的征兆。
印第安战士仅在头顶留一束头发,其他地方全都剃光。
只有地位高的印第安战士,才能戴这种羽毛。
那个白人,从他没有被衣着遮住的那部分躯体看,显然是一个从小就历尽苦辛的人。他的肌肉虽然发达,但并不丰满,而是显得有点瘦弱。但是,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看来都因长年累月的餐风宿露和茹苦含辛,锻炼得十分坚强和结实。他身穿一件淡黄色镶边的深绿色猎衫,头戴一顶夏天戴的光板皮帽,腰间束一条只有印第安人才用的贝壳串珠的腰带,腰带上也佩着一柄刀子,但是没有插战斧。他脚上的鹿皮鞋,也像土人一样装饰得很花哨。他下身的服装,只能看到露在猎衫下方的一副鹿皮裹腿,裹腿的外侧系着带子,并用鹿筋吊在膝盖的上端,他肩上还背有一只弹药袋和一只装火药的牛角,这就是他个人的全部装备了。此外,在他身旁的一棵小树上,还靠着一支很长的步枪,不少机灵的白人把这种长枪看成是最厉害的火器。这个猎人——或者是侦察员——的眼睛细小,但是明快、锐利、灵活,说话时不住地滴溜溜转,仿佛在搜寻什么猎物,或者在疑心潜伏在什么地方的敌人会突然到来似的。尽管他看来一贯多疑,可是他的面容不但毫不狡黠,而且此时此刻,还有一种刚毅诚实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