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没有陷入那种魔术般的迷境,与其说我该感谢我自己的内在力量,毋宁说我更应感谢一位我不知名的陌生人,我以后也永远不会知道他是谁。那是在一次大学生们的庆祝会之后,他们围住我,拥抱我,跟我握手。
我完全被他们的热情感染了,我高兴地望着他们容光焕发的脸。有四五个大学生陪着我国住处,整整一群人,里面有派给我的那位女翻译,她也是大学生,她把什么都翻译给我听。一直到我关上旅馆里自己的房门时,我才真正是一个人独处,说实在话,那是十二天以来我第一次一个人独处,因为在十二天中我身边总是有人陪着我,有人围住我,被热情的群众拥来拥去,我开始朋衣服,把我的上衣放在一边。这时我发觉衣服里有沙沙的纸声。我把手伸进衣袋,拿出来的是一封信,一封用法文写的信,但不是一封通过邮局寄给我的信,一定是有人在拥抱或拥挤的时候俏悄塞进了我的衣袋。
那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一封写得非常巧妙、通情达理的信,它虽然不是一名自俄写的情,但它是对最近几年来对自由不断增加限制所表示的忿懑。这位不相识的人写道:请您不要相信别人对您所说的一切,请您不要忘记,当您看到他们给您看的一切时,他们还有许多东西没有给您看您得记住。跟您交谈的那些人,绝大多数都没有把他们想要告诉您的活对您讲,而只是讲了可以允许跟您讲的话。我们所有的人都受到监视,您受到的监视也不会少。您的女翻译要向上汇报每一句话,您的电话被窃听,每一步都有人监督。他给我举了一连串我无法证实的例子和细节。我按他的要求把信烧了—请您不要撕了它,因为有人会从您的纸篓里把碎片取走,再把它们拼起来的。—我这才第一次开始深省一切。我曾身处诚挚的热情之中,在那同志式的气氛中曾不止一次地有机会私下和某个人进行无拘无束的交谈,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由于我不懂俄语,使我无法和老百姓有真正的接触。更何况我在这十四天里所看到的,只不过是这个望不到头煦帝国的非常小的一部分!如果我真的不想迁就我自己和迁就别人,那么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我得到的印象,在某些细节上今人感动和鼓舞,但在客观上下会有什么用处。所以当其他们欧洲作家从俄国回来后,几乎都很快出版了一本书,热情地赞扬或者激烈地否定,而我只不过写了几篇文章。而且我以为这样的保留态度很好,因为三个月以后,许多事情跟我所见的就不一样了;一年以后,经过迅猛的变革;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已被事实斥之为谎言。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在俄国强烈感觉到的我们那个时代那种疾风暴雨式的事情,仍然是我一生中罕见的。
当我离开莫斯科时,我的箱子基本上已经空了。我把能给掉的东西都分送掉了;他们送的东西,我只带回两幅圣像,后来我把它们长期装饰在我的房间里。不过,我给自己带回家的最珍贵的东西,是和马克西姆高尔基的友谊。我是在莫斯科和他第一次相见的。两年后,我和他在素伦托再次重逢,他是由于健康受到威胁而到那里去疗养的。我到他家做客,度过了难忘的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