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我不知道有关那次思想分歧的背景,我不免感到气氛有些紧张。那两个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次目光、每一句话,都表现出一种傲慢而又相当认真的好斗情绪:就象两个击剑手在互相激烈交锋以前,总要先用小小的试探性碰击来试一试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肖伯纳思路敏捷。每当他回答一个问题或者避开一个问题时,在他浓密的眉毛下目光闪烁,他喜欢幽默和玩弄词藻,并以此自豪,在过去的七十年里,他在这方面可谓已登峰造极。他的浓密的白胡子有时在轻声的长时间的笑声中颤动,他的头稍微偏斜,好象总是注视着自己手里那把剑的剑头是否击中了对方。面颊红润、有着一双沉静的眼睛的威尔斯,言词更尖锐、更直截了当;他的理解力也是敏捷非凡,但他不施展那种高深莫测的手腕,而喜欢单刀直入。那场舌战宛若剑击,进行得非常尖锐、非常迅速。剑光晃晃,一来一去,你砍我挡,我击你闪,好象其乐无穷,使得在旁观战的人对那场击剑比赛、熠熠剑光以及你来我往的技艺赞叹不已。但在那场敏捷的、始终在最高水平上进行的对话背后却藏着一种精神上的愤怒,它是以英国人高贵的风度,通过最文雅的辩论形式表现出来。
那就是寓严肃于游戏,寓游戏于严肃。两个极端对立的人的一场针锋相对的争论,似乎是由某件事引起,但实际上早就有着我不知道的原因和背景。不管怎么说,我看到了两位英国最优秀的人物所进行的一场十分精彩的争论。
而后来在《民族周刊》上继续进行的几个星期的论战并没有引起我百分之一的兴趣。文字论战远不如那次激烈的对话引人入胜,因为在抽象论据的背后再也见不到活生生的人,那些实质性的问题也不再显得那么清楚。然而,才智很高的人和才智很高的人发生摩擦,是十分难得的。那场争论使我大开眼界。我在那以前和那以后,也从未在喜剧里听到过那么精彩的对话艺术。因为他们的对话艺术并不是有意要追求什么戏剧效果,而是极其自然完成的。
可是在那几年里,我只是在英国占着一个空间,我的整个灵魂并没有在英国。恰恰是对欧洲的忧虑,那种痛苦的、压迫着神经的忧虑,促使我在从希特勒掌权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那几年里经常出去旅行,甚至两次渡过大西洋。我出去旅行,可能是出于这样一种预感:只要世界还向我开放,只要轮船还能在大海上平安行驶,我就应该为以后更黑暗的时代积累印象和经验,使我下如此大的决心的,也许还有那种渴望:要想知道,当我们自己这个世界被不信任和不和睦破坏得不成样子的时候,大洋彼岸的世界是怎样进行建设的,甚至还有这样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料:我们的未来,以及我本人的未来,是在远离欧洲的大洋彼岸。一次横越美国的演讲旅行使我有极好的讥会看到那个强大的国家全部丰富多彩的生活,看到那个国家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内部团结一致。不过,我对南美的印象也许更强烈。我是愉快地接受国际笔会的邀请,到那里去参加代表大会的。在那种时刻,我更觉得,强调超越国家和语言的思想团结,是多么重要。
在那次旅行之前,我待在欧洲的最后几个小时,用令人担忧的警告送我上路,一九三六年夏天,西班牙内战已经开始,从表面看,那次战争只不过是由那个美丽而又悲惨的国家的内部不和而引起的,但实际上却已经是两种意识形态的势力集团为自己未来的冲突进行预先演习,我是从南安普敦乘一艘英国轮船启程的,我原以为,为了避开战争地区,轮船要绕开往常停靠的第一站维哥。但出乎我的意料,我们还是驶进了那个港口,甚至我们旅客还被允许上岸待几个小时。维哥当时掌握在佛朗哥的党徒手中,离真正的战场还远。就在那不多的几个小时内,我还是看到了一些确实会令人心情沉重的事情。市政厅飘扬着佛朗哥的党旗,市政厅前站着不少年轻人,他们穿着农民的服装,排着队,大多数是中牧师带领着,那些年轻人显然是从附近农村来的,我开始还不明白,当局对那些年轻人有何打算。他们是招来应急的工人他们是来领救济金的失业工人可是一刻钟之后,我看到同那些年轻人一样的一批年轻人从市政厅里走出来,但己变了样子,他们身上穿着簇新的军服,佩着枪和刺刀;在军官们的监视下,他们拥上同样崭新锃亮的汽车,汽车疾驶过街道,出城而去。我感到一阵可怕。我不是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种情景吗第一次是在意大利,后来是在德国:那些簇新的军服、崭新的汽车和机枪突然在这里和那里出现。我又问自己,是谁提供那些新军服是谁付的钱是谁把那些一贫如洗的年轻人组织起来是谁驱使他们反对现政权、反对选举产生的国会、反对他们合法的人民代表机构据我所知,国库掌握在合法政府的手中,军火库同样也在合法政府的控制下。那么,那些汽车、那些武器肯定是从外国弄来的,毫无疑问,它们是从邻近的葡萄牙越过边境运进来的。那么,到底是谁提供、是谁付的款呢那是一般新的要想取得政权的势力,它在这里和那里活动,它是一股喜欢暴力、需要暴力的势力,我们所信仰并为之毕生奋斗的一切思想、和平、人道、友善,在那股势力看来,都是过时的弱点。那群人诡秘地隐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他们的垄断企业里,他们阴险地利用青年人的幼稚思想为自己的权力欲望和阴谋服务。他们信奉暴力,企图用新的、诡谲的伎俩把古老的野蛮战争带给我们不幸的欧洲。一个通过亲眼目睹、自己感觉到的印象往往会比千百篇报纸文章和小册子对心灵产生更大的力量。我看到那些无辜的年轻小伙子被那些神秘的幕后操纵者用武器武装起来,让他们跟自己国家的同样无辜的年轻人作对。我突然预感到,那就是我们面临的现实,欧洲面临的现实。轮船停了几个小时之西班牙西部海港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