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已侵入波兰,战争爆发了!那句话象重锤一样击在我的心上。可是我们那一代人的心已经习惯了各种冷酷无情的打击。这还不一定是战争吧!我说,心里也确实这样想。然丽那位官员几乎怒不可遏。不,他高声喊叫着,我们已经上当够了!我们不能每隔六个月受一次骗!现在该结束了!当时,那位已经开始为我们填写结婚证书的官员又若有所思地搁下笔。
他考虑了一下说,我们毕竟是外国人,在交战的情况下自然也就成了敌对的外国人。他不知道,是否允许在这种情况下结婚。他说,他感到很抱歉,他要向伦敦请示。接着是两天的等待。希望、担心,那是心情极紧张的两天。星期天上午收音机里宣布了英国向德国宣战的消息。
那是一个不寻常的上午。我默默地从收音机旁走开,收音机传来了条将会历经数百年的消息。这条消息肯定会全面攸变我们这个世界,改变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在默默倾听这条消息的那些人中间,将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对我们大家来说,那条消息是悲哀和不幸,绝望和危险,也许多少年后,那条消息才会有另外的意思。战争又降临了,一场比以前世界上的任何一次战争更可怕、范围更广的战争。一个时代又结束了,一个新时代又开始了。
我们默默地站在那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的房间里,互相国避着对方的目光。
外面传来鸟儿无优无虑的啁啾声,它们在和煦的软风里轻松愉快地作着亲呢的嫱戏,树枝在金色的阳光里摇曳,树叶象嘴唇一样在轻柔地互相舔舐。可是那古老的母亲—大自然又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她的造物的忧虑。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把我的东西收拾进我的小箱子。如果以前一位有地位的朋友对我说的话应验的话,那么我们在英国的奥地利人应该算是德国人,所以等待着同样的限制:也许当天晚上我就不能再睡在自己的床上。我又降了一级。自从消息传来一个小时以后,我在那个国家已不仅是外国人,而且还是一个放邦的外国人,即一个敌对的外国人;我将被强行放逐到一个我搏动着的心不愿呆的地方。因为对一个早被赶出德国的人来说由于他的种族和反德意志的思想方式的缘故—现在在另一个国家,根据一项官僚主义的法令,硬把他划在一个他身为奥地利人从来不属于的集体里,这种处境岂不更荒唐大笔一挥,整个生命的意义变成了荒谬绝伦。我还一直用德语写文章、想问题,但我脑子里想的每一个念头、我感觉到的每一个愿望,都是属于为世界自由而战的国家。我的任何其他联系都被扯断了,所有过去的一切,曾经有过的一切,被粉碎了。我知道,在那次战争之后,一切都必须重新开始。因为我内心深处的愿望已成泡影,四十年来我把自己信念的一切力量都献给了这个愿望,实现欧洲的和平统一。我害怕人类互相残杀的战争甚于害怕自己的死亡,现在战争第二次发生了。我整个一生热烈追求人性与精神上的团结一致,我在那个比其他任何时候都需要牢不可破的团结的时刻,由于那受到严重排挤的处境而感到无能为力。我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孤独。
为了最后看一眼和平的景象,我又一次徒步下山向那座小镇走出。它安详地沐浴在中午的阳光下,在我看来,它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那里的人用自己习惯的步履走着自己习惯的路。看不出他们匆匆忙忙,他们也不聚在一起聊天。他们在星期天的表现是安详、从容不迫。我忽然问自己:难道他们到了最后还是不知道战争吗不过,他们毕竟是英国人,他们善于克制自己的感情,他们不需要用大张旗鼓、不需要用喧嚣和音乐来增强自己坚韧、刚毅的决心。这跟奥地利一九一四年七月的那些日子那么不同呀!但是,话又说回来,当时作为一个没有经验的年轻人的我和今天被这些回忆压在心头的我也是不大相同呀!我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当我看到熙熙攘攘、五光十色的商店时,我在一片幻觉中重新看见了一九一八年的景象,那些商店被抢劫得空空荡荡,好象睁着眼睛凝视着我。我在幻觉中看到惟粹的妇女在食品店前排着长龙;哀伤的母亲、伤员、残废者,从前在梦魇中出现的一切又都象幽灵似的回到了那天阳光灿烂的中午。我回忆起我们当年的那些老兵,他们衣衫褴楼、面容疲惫,他们是怎样从战场上走来的呵。我跳动着的心感觉到那次战争的全部过程。但今天开始的战争还掩盖着它的可怕景象。而且我知道:过去的一切又全完了,一切业绩化为乌有—欧洲、我们曾为它而活着的故乡,遭到了彻底破坏,远不止只是我们自己的生活。有点儿不同的是,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但是要达到这个新时代,还要经过多少地狱和炼狱呵。
骄阳普照着大地。正如我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注意到我前面自己的影子一样,我也看到了在现在这次战争后面另一次战争的影子。战争的影子将漫延过我们那全部的时代,不会再从我这里消失,战争的影子笼罩着我日日夜夜的每一个念头,它的暗影大概也蒙住了这本书的某些章页。可是不管怎么说,每一个影子毕竟还是光明的产儿,而且只有经历过光明和黑暗、和平和战争、兴盛和衰败的人,他才算真正生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