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同学Ph。A。,我曾把他崇拜为天才,他的名字就在当时最出色的豪华刊物《潘神》上赫然和戴默尔、里尔克的名字一起排在最前面。我还有一个同学AM,曾用奥古斯特厄勒的笔名找到了进入当时所有德语杂志中最难入门和最古板的文艺刊物《艺术之页》的门径,它是斯蒂芬格奥尔格专为自己神圣的、成员经过严格挑选的文学团体而保留的园地。我的第三个同学,在霍夫曼斯塔尔的鼓励下写了一部关于拿破仑的剧本;我的第四个同学提出了一种新的美学理论和写出了意味深长的十四行诗;我自己的名字则进了现代人关于新德国政治和文化史的刊物。当我今天回首往事时,我不得不十分客观地承认,就我们当时知识的广博、文学技巧的圆熟、艺术水平而言,对一些年仅十七岁的人来说,确实是惊人的,然而,通过霍夫曼斯塔尔那种神奇的早熟的例子,这种情况也是可以理喻的,是霍夫曼斯塔尔这个令人鼓舞的例子,促使我们奋发努力,互相不甘示弱。我们掌握各种艺术诀窍,运用语言夸张大胆,谙熟各种诗体的技巧,在无数的习作中尝试过不同的风格—从晶达式的悲怆到民歌的淳朴。我们每天交换自己的作品,互相指出疏忽的不足之处,讨论每一个韵律的细节。当那些迂阔的教师还一无所知地在用红墨水划出我们作文本中少了几个逗号时,我们早已在互相展开批评,要求之严格,审察之细微,见解之内行,是我们那些大型日报上的官方文学评论权威对待古典大师们的作品所未曾有过的。由于我们一味热衷于此,到了中学的最后几年,我们在专业判断和文采斐然的表达能力方面,甚至已超过那些着名的专业评论家。
对我们文学上的早熟,作如此真实的描述,也许会导致这样一种看法:
我们是一班特殊的神童。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当时维也纳的十几所邻近的中学里,同样可以看到这种对文学的狂热和文学上早熟的现象。这也不可能是一种偶然现象。这是由一种特别有利的环境造成的,即:这座城市的艺术沃土、非政治性的时代、在世纪之交新出现的思想和文学突飞猛进的局面这样的环境和我们内在的创作意志有机地联系了起来,这种创作意志在我们当时的年龄是必然会产生的。
每一个年轻人在他的青春期总有一种诗兴或有一般想写诗的冲动,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只不过像心灵中泛起些微涟漪。青年人没有经历过这种爱好是极少见的,因为这种爱好本身也只不过是青春焕发的表现。后来,我们课堂里的五位演员没有一个是真正登上舞台成为演员的。在《潘神》和《艺术之页》上登过名字的那几个诗人,也在锋芒初露之后当上了庸庸碌碌的律师和官员;也许他们今天会对自己当年的雄心壮志,忧伤地或自嘲地付之一笑。
我是所有那些人中间唯一在自己身上保持了创作热情的人,并使这种热情成为我一生中的核心与本性。但是,我今天仍以感激的心情怀念着那些同窗!
他们曾给予我多少帮助呵!那种热烈的讨论、那种你追我赶的劲头、那种相互的表扬和批评,曾是怎样早早地锻炼了我的手和脑筋,使我的精神世界大大开阔。我们大家是怎样轻松愉快地摆脱学校的无聊和单调的呵!今天,每当我听到舒伯特的那首不朽之歌:你,述人的艺术,总是在那无比空虚的时刻,使我们沉湎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这时,往事又历历在目,我仿佛看见我们耷拉着双肩坐在可怜的冷板凳上,然后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兴奋地闪动着炯炯发亮的眼睛,评论和朗诵着诗歌,兴致之高早已把狭隘的小天地忘得一干二净,真的沉湎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当然,这种对艺术的偏狂,这种对美的近乎荒唐的过分推崇,只有牺牲了我们那个年龄的通常兴趣才能得以实现。当我今天问自己,当年我们是怎样找到阅读所有那些书籍的时间的—因为我们白天都已被上学的时间和必要的起居用餐树间挤满,我这才明白,那是以大大损失我们的睡眠,从而也损害了我们精神焕发的身体为代价的。虽然我每天早晨必须在七点起床,但是我却从未在深夜一两点钟以前把我的读物释手,而且从那时起就永远养成了一种坏习惯:即便到了深夜,我还要看一两小时的书。所以我当时每天早晨都是在最后一分钟匆匆忙忙赴往学校,两眼惺忪,脸洗得十分马虎,一边疾步走路一边嚼着抹了黄油的面包片;我今天不记得有哪一天不足这样的,我们这一群小学究,看上去全都脸若菜色,骨瘦如柴,就像没有成熟的水果,此外,衣着也不修边幅—这些都毫不奇怪。因为我们把零用钱的每个赫勒都用在看戏、听音乐会和购买图书上了,再说,我们也并不在乎要让年轻的姑娘们喜欢我们;我们只是想要给高级人物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觉得和年轻的姑娘们一起散步是浪费时间,因为我们在学问上非常傲慢,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偏见,认为女性在智力上就是差,我们不愿意把自己宝贵的时间化在肤浅的闲扯上。我们对一切体育运动都不闻不问,甚至瞧不起。要让今天的年轻人理解这一点可能很不容易。诚然,体育运动的浪潮在上个世纪还没有从英国冲击到我们欧洲大陆。当时,还没有这样的体育场:当一个拳击手用拳头向另一个拳击手的下颚频频猛击时,上万的观众会兴奋得狂呼乱叫。报纸还没有派出自己的记者,让他们用通栏的篇幅像荷马史诗似的报道一场曲棍球比赛。在我们那个时代,摔跤、体育协会、举重纪录,这一切还都是郊外发生的事。参加者乃是屠夫和搬运夫之流。只有那种比较高雅、比较贵族气的赛跑运动,才一年有几次把所谓上流社会的人吸引到赛跑场上,但也不是我们这些把任何体力活动视为纯粹浪费时间的人。当我十三岁开始感染到那种对学问和文学的爱好时,我也就停止了滑冰、把父母给我用来学习跳舞的钱全用来买书。我到了十八岁还不会游泳、不会跳舞、不会打网球。一直到今天我既不会骑自行车也不会开汽车。在体育运动方面任何一个十岁的男孩都可以讥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