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以后,我们走进他的创作室。那是一间大厅,里面集中了他的最重要作品的复制品,但是其中也放着数百件珍贵的单个习作—一只手、一只手臂、一束马鬃、一只女人的耳朵,大多数只用石膏塑成。我今天还清楚记得若干件他用来自己练习的造型草稿;关于我在他的创作室里参观的那一小时,我今天可以讲上几小时。最后,罗丹大师把我领到一座台基旁,上面放着他的最新的作品—一具头上蒙着湿布的女人肖像。他用自己一双农民似的满是皱纹的厚实的手揭下湿布,接着退后几步。妙极了,我情不自禁地从憋了半天的口中冒出这么一个词,同时为自己说出这样的陈词滥调感到惭愧。可是他却一边打量着自己的作品,一边以冷静的客观态度—其中没有一丁点儿自鸣得意—轻声地附和了一句:是吗接着又踌躇了一番。只是肩膀还有点……等一下!他说着脱去上衣,穿上白色工作服,拿起一把刮铲,在肩上非常熟练地一刮,把那女人的柔软皮肤弄平滑了,看上去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接着他又后退几步。喏,还有这地方,他喃喃地说道,又在细节上作了很小的改动,然而效果却非常明显。过后他就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会儿走向前,一会儿退后,从一面镜子里端详着那具雕塑,一边嘀嘀咕咕,发出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声音,一边修改着。他的眼神,在吃饭的时候显得和蔼可亲,这会儿却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仿佛变得更高大、更年轻了。他用全部热情和魁梧身躯的全部力量工作着,干着。每当他快步走向前或后退时,地板咯吱咯吱直响。然而他听不见这声音。他也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还有一声不响的我站着。像我这样一个年轻人能有幸亲眼目睹这样一位举世无双的大师从事创作时的现场,真是使我激动万分,可是他却把我全忘了。对他来说,我是不存在的,对他来说,只存在那座雕塑他的作品,以及看不见的如何精益求精的构思。
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我今天已记不清我在那里呆了多久。就时间方面来说,那都是了不起的伟大时刻。罗丹全神贯注埋头于自己的创作。
即便是雷鸣,也不会把他惊醒。他的动作越来越粗,好像发狠似的。完全沉浸在一种狂暴或者陶醉的状态之中,他干得越来越快。随后,双手渐渐变得迟疑起来。看来,这表明两只手已没有什么可干。他朝后退了一次,两次,三次,再也没有修改什么。接着他轻轻地嘟囔了几句,便非常细心地把布蒙到塑像四周,好像把一块围巾搭在一个心爱的女人的肩膀上似的。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的形象重又显得庄严起来。激昂的情绪渐渐消失了。随后出现了我不可思议由事—也是我得到的最大教益:他脱下工作服,重又穿起家中穿的上衣,转身准备走了。他在这段精神非常集中的时间内把我全然忘却。他不再知道,有一个年轻人激动地站在他的身后,像他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呼吸短促,而这个年轻人是他自己带进创作室的;为的是给他看看自己的作品。
他向房门走去。当他要关上房门的时候发现了我,而且几乎恼怒地望着我,心想:这个年轻的陌主人是谁怎么偷偷地溜进了他的创作室但是他随即又记起来了,并且几乎有点不好意思地向我走来。对不起,先生,他开始说道。可是,我只是感激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我甚至想亲吻这只手。
因为我在那一小时内看到了一切伟大艺术的永恒的秘密,即看到了世间任何一种艺术创作的诀窍:全神贯注,不仅思想高度集中。而且要集中全身精力;每一个艺术家都得把自己置之度外,忘却周围整个世界。我学到了这点对我毕生有用的教益。
我原来打算五月底从巴黎赴伦敦。但是我不得不把行期提前了两周,因为原来使我非常可心的那处住所由于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而使我感到不快。这麻烦是由一段奇遇般的插曲造成的;这段插曲使我觉得非常有趣,同时也使我了解到法国环境里的完全不同的思想方式,颇受教益。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在圣灵降临节的时候,我离开了巴黎两天多时间,为的是和朋友们一起去参观壮丽的沙特尔大教堂—我还从未见过那大教堂呢。当我星期二上午回到旅馆的房间,正要换衣服的时候,我发现几个月来一直安放在角落里的我的那只箱子不见了。于是我跑下楼梯去找这家小旅馆的老板,他是整天和他老婆换着班坐在那间狭小的门房里的。他是一个红光满面、矮胖的马赛人,我常常喜欢和他开开玩笑,有时甚至和他一起在对过的咖啡馆里玩玩他最喜欢的十五子游戏。他听我一说;便立刻激动起来,用拳头拍着桌子,怒气冲冲地大声说道:好呀,原来如此!—别人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他急急忙忙穿起外套—他坐在门房里总是穿着衬衫脱下方便的拖鞋,换上鞋子,一边向我解释事情的经过。也许我有必要在这里先追述一下巴黎的住房和旅馆的一个特点、以便弄明白事情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