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之為言難也。有身大患之本,而世之士難於履大患,不難於有身。故聖人因其履患,而教之以難於有身,知有身之為難而大患去矣。性之於人,生不能加,死不能損,其大可以充塞天地,其精可以蹈水火、入金石,凡物莫能患也。然天下嘗患亡失本性,而惟身之為貴,見愛身之情篤,而物始能患之矣。生死疾病之變,攻之於內,寵辱得失之變,纓之於外,未有一物而非患者。夫惟達人知性之無壞,而身之非實,忽然忘身,而天下之患盡去,然後可以涉世而無累矣。趙曰:肇云大患莫若於有身,故滅身以歸無,此則二乘境界。談道者以不驚寵辱、遺身滅智為極則,豈知聖人之旨哉。政和曰:據利勢,擅賞罰,作福威,天下畏之如神明,尊之如上帝,可謂貴矣。聖人則不以貴自累,故能長守貴而無患。譬如人身,墮支體,黜聰明,離形去智,通於大同,則無入而不自得也。世之人以物易性,故累物而忘勢;以形累心,故喪心不能忘形,其患大矣。夫死生亦大矣,而無變於己,況得喪福禍之所介乎。此古之至人所以不以利累形,不以形累心,視萬物與我,將擇焉不可得,則吾身非吾有也。上與造物者遊,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吾有何患。且寵者世所榮也,而以為辱;貴者人所樂也,而以為患。蓋外物之不可恃,理固然矣。誠能有之以無有,則雖寵而不辱,雖貴而無患。
  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託天下。
  人之所以騖於權利,溺於富貴,犯難而不悔者,欲將以厚其身耳。今也祿之以天下,而重以身任之,則其忘身也至矣。如此而以天下予之,雖天下之大,不能息之矣。政和曰:天下,大器也,非道莫運;天下,神器也,非道莫守。聖人體道,故在宥天下,天下樂推而不厭。其次則知貴其身,而不自賤以役於物者,若可寄而已;知愛其身,而不自賊以困於物者,則可託而已。故曰:道之真以治身,緒餘以治國家,土苴以治天下。世之君子,乃危身棄生以徇物,豈不悲哉。光曰:物為身患,身為道患,忘物則身全,忘身則道備。雖忘外累,貴愛尚存,可寄可託而已。身物俱忘,以道自任,藏天下於天下也。趙曰:以天下之患為身之患,則忘貴愛矣,故可以寄託天下。古之聖人,身處南面之尊,其自視如山林道人,不以聲色富貴動其心,則天下不能為之累矣。
  視之不見章第十四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請,故混而為一。
  視之而見者,色也。所以見色者,不可見也。聽之而聞者,聲也。所以聞聲者,不可聞也。搏之而得者,觸也。所以得觸者,不可得也。此三者雖智者不能詰也,要必混而歸於一而後可爾。所謂一者,性也,三者性之用也。人始有性而已矣,乃其與物搆,然□□裂四出,為視為聽為搏,日用而不知反其本,□□□而為一,則日遠矣。若推而廣之,則佛氏所謂六入皆然矣。《首楞嚴》有云:反流全一,六用不行。此之謂也。趙曰:曰夷曰希,曰微曰一,皆道之強名。道體之妙,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豈可以視聽搏取也哉。世人視不過色,聽不同聲,非真知也。若能無見之見,見不以目而以耳;無聞之聞,聞不以耳而以目,則眼如耳,耳如鼻,六根互用,此莊子所謂氣聽,列子所謂視聽。不以耳目,則混而為一矣。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物之有形者,皆麗於陰陽,故上皦下昧不可逃也。道雖在上而不皦,在下而不昧,不可以形數推之。陸曰:上與日月同光,其光不皦;下與瓦礫同寂,其明不昧。
  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
  繩繩,運而不絕也。人見其運而不絕,則以為有物矣,不知其卒歸於無物也。
  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
  狀其著也,象其微也,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皆非無也。有無不可名,是謂惚恍。陸曰:繩繩然運行而不絕,不可得而名之,雖千變萬化復歸於無物。然道體真精,本非無物,但不可以視聽搏執而得之,故謂之無質之狀,無形之象。言其狀則惚然若無,言其象則恍然若有。
  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
  道無所不在,故無前後可見。陸曰:莫知其始,故迎之不見其首;莫知其終,故隨之不見其後。
  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古者,物之所從生也。有者物之今,則無者物之古也。執其所從生,則進退徐疾在我矣。陸曰:唯能執古無為之道,御今有為之名者,乃可還淳反樸,復於太古之初。能知太古之淳樸,斯乃大道之紀綱。呂曰:所謂古者,非異於今也,以知古之所自始也。所謂今者,非異於古也,以知今之所從來也。誠知古之所自始,則知今之所從來,始無所自,來無所從,此所謂無端之紀。
  古之善為士章第十五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
  粗盡而微,微極而妙,妙極而玄,玄則無所不通,而深不可識矣。
  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若冬涉川,
  戒而後動曰豫。其所欲為,猶迫而後應,豫然若冬涉川,逡巡如不得已也。
  猶若畏四鄰
  疑而不行曰猶。其所不欲,遲而難之,猶然若畏四鄰之見之也。
  儼若容
  無所不敬,未嘗墮也。
  渙若冰將釋,
  知萬物之出於妄,未嘗有所留也。政和曰:水凝而為冰,冰釋而為水,其實一體。蔽於執一者如水之凝,通於大同者如冰之釋。
  敦兮其若樸、
  人偽已盡,復其性也。政和曰:敦者,厚之至。性本至厚,如木之樸,未散為器。
  曠兮其若谷,
  虛而無所不受也。政和曰:曠者,廣之極。心源無際,如谷之虛,受而能應。
  渾兮其若濁。
  和其光,同其塵,不與物異也。
  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
  世俗之士,以物汨性,則濁而不復清。枯槁之士,以定滅性,則安而不復生。今知濁之亂性也,則靜之,靜而徐自清矣。知滅性之非道也,則動之,動而徐自生矣。《易》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今所謂動亦若是矣。
  保此道者,不欲盈。
  盈生於極,濁而不能清,安而不能生,所謂盈也。
  夫唯不盈,故能弊不新成。
  物未有不弊者也,夫唯不盈,故其弊不得新成而自去。雱曰:知道者,濁以久而徐清,安以久而徐生,又不欲盈而有之,故無新成之弊。
  致虛極章第十六
  致虛極,守靜篤。
  政虛不極則有未亡也,寧靜不篤則動未亡也。丘山雖去,而微塵未盡,未為極與篤也。蓋致虛存虛?猶未離有;守靜存靜,猶陷於動,而況其他乎?不極不篤而責虛靜之用,難矣。光曰:虛為有待,政虛極者絕其待,絕其待則即有而虛。靜為動偶,守靜篤者亡其偶,亡其偶則即動而靜,故虛靜不至者,無以明道。政和曰:虛故足以受群實,靜故足以應群動。致虛而要其實,守靜而至于篤,則萬態雖雜而吾心常徹,萬變雖殊而吾心常寂,此之謂天樂。
  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
  極虛篤靜以觀萬物之變,然後不為變之所亂。知凡作之未有不復者也,苟吾方且與萬物皆作,則不足以知之矣。光曰:物先無物,物從無而並作。陸曰:雷在地中,天地之復也;動在靜中,聖人之復也。政和曰:物之生,有所乎萌,終有所乎歸。方其並作,而趨於動出之塗,吾觀其動者之必靜,及出者之必復,而因以見天地之心,則交物而不與物俱化,此之謂觀其復。
  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
  萬物皆作於性,皆復於性,譬如花葉之生於根而歸於根,濤瀾之生於水而歸於水耳。光曰:夫物芸芸,如水作波。各歸其根,如波復水。
  歸根曰靜,
  苟未能自復于性,雖止動息念以求靜,非靜也。故唯歸根,然後為靜。光曰:道為動靜之根。根非動靜,非動靜者,靜之至也。
  靜曰復命,
  命者,性之妙也。性猶可言,至於命則不可言矣。《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聖人之學道,必始於窮理,中於盡性,終於復命。仁義禮樂,聖人所以接物也,而七義禮樂之用,必有知其所以然者。不知其所以然,則徇其名而為之,世俗之士也;知其所以然而後行之,君子也,此之謂窮理。雖然盡心以窮理,而後得之,不求則不得也。事物日搆於前,必求而後能應,則其為力也勞,而為功也少。聖人外不為物所蔽,其性湛然,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物至而能應,此之謂盡性。雖然此吾性也,猶有物我之辯焉,則幾於妄矣。君之命曰命,天之命曰命,以性接物而不知其為我,是以寄之命也,此之謂復命。
  復命曰常,
  方其作也,雖天地山河之大,未有不變壞。而常者惟復於性,而後湛然常存矣。
  知常曰明。
  不以復性為明,則皆世俗之智,雖自謂明,而非明也。
  不知常,妄作凶。
  不知復性則緣物而動,無作而非凶,雖得於一時,而失之遠矣。
  知常容,
  方迷於妄,則自是而非彼,物皆吾敵,吾何以容之?苟知其皆妄,則雖仇讎,猶將哀而憐之,夫何所不容哉?
  容乃公,
  無所不容,則彼我之情盡,而尚誰私乎?
  公乃王,
  無所不公,則天下將往而歸之矣。
  王乃天,
  無所不懷,雖天何以加之。
  天乃道,
  天猶有形,至於道則極矣。然而雖道亦不能復進於此矣。
  道乃久,沒身不殆。
  政和曰:道者,萬世無弊,趙曰:此章談歸根復命以虛靜為本。老氏所謂命,佛氏所謂性也。惟性無死生為常,知性則容且公矣。流俗以益生為命,此莊子所謂心死奚益妄作者也。
  太上章第十七
  太上,下知有之,
  以道在宥天下而未嘗治之,民不知其所以然,故惟知有之而已。
  其次親之譽之,
  以仁義治天下,其德可懷,其功可見,故民得而親親之。其名雖美,而厚薄自是始矣。
  其次畏之侮之。
  以政齊民,民非不畏也,然力之所不及,則侮之矣。
  信不足,有不信。
  吾誠自信,則以道御天下足矣。唯不自信,而加之以仁義,重之以刑政,而民始不信矣。
  猶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謂我自然。
  聖人自信有餘,其於言也,猶然貴之不輕出諸口,而民信之矣。及其功成事遂,則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