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粮道
夫粮饷之道,系吾军咽喉,存亡通塞,成败攸关。长虑却顾,岂容怠缓。我人敌境,敌若善兵,或以游兵往来,抄掠吾食;或以偏师塞险,截我后途,或以奇兵出我不意,焚吾积聚。有一于此,为敌所制。故凡粮道转运之径,庾廪充溢之所,远其斥堠,守以精兵。敌若潜来,自应无患。且寇虽善袭,必不漫尝。防守既严,阴图自寝,“上兵伐谋”,是之谓也。
袁绍攻曹操,道将淳于琼等督运鸟巢。操自将取之。张郃曰;“曹公兵精,必破琼等。琼败,将军事去矣,宜急引兵救之。”绍不从,竟败。此不知谨者也。
曹操下河东,周瑜欲往聚铁山取操之粮。诸葛武侯曰:“曹公生平惯断人粮道,岂无重兵守之?往必败。”瑜乃止。此防守之严,而阴谋自寝也。
因粮于敌
兵法有之:“得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得敌一石,当吾二十石。”夫敌一何以当吾二十也?盖飞挽远饷,糜费居多,未若因粮于敌,悉为实用。况深入重地,馈运不通,恃敌饶野,为我悬铒。分众掠地,取其秋谷;破地降邑,取其仓粮。或德盛而恩深,民咸馈献;或以权而济事,抄获为资。三军足食,谨养勿劳。伺隙出奇,乘机疾战,谋施不测,志在必取,无务淹久。此智将也。
刘裕伐南燕,或曰:“燕人若塞大岘之险,成坚壁清野,大军深入,不惟无功,且不得还也。”裕曰:“吾虑之熟矣:鲜卑贪婪,不知远计,进则虏获,退惜禾苗,谓我孤军深入,不能持久,此必不守险清野,敢为诸君保之。”及过大岘,裕举手指天,喜形于色。左右曰:“公未见敌而先喜,何也?”裕曰:“兵已过大岘,士有必死之志;馀粮栖亩,兵无匮乏之忧,虏已入吾掌中矣。”
王全斌伐蜀,克兴州,获军粮四十馀万斛。进三泉,获军粮三十馀万斛。克利州,获军粮八十馀万斛;军赖以济,遂平蜀。
此皆因粮于人,以成大功者。我无食而敌有食,在我则反客为主;我既饱而敌饥,在彼则反主为客也,
地形
地形之说,备载乎孙子《九变》、《九地》、《行军》诸篇矣。他如《吴子》之“天灶”、“龙头”,太公之“车地”、“骑地”,《司马》之“历沛”、“历圮”、“兼环龟”,皆言地也。大都屯营置阵,得地者强。所谓“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营阵处高阳,依险阻,堪设伏,便樵汲,利粮道,无馀蕴矣。而战地则不一端,总宜居已于崇高,居敌子卑下:居已于宽舒,居敌于隘塞;居已于阳洁,居敌子坎坷;居己于可藉之乡,居敌于无所可恃之处;居己子有胜无败之地,居敌子败莫救之中,居己子先至迳胜之明,居敌于后至失据之拙。两军交战,地不两利,我先得之,敌为我制。虽可利人,实由人择。固分险易,还务通权。无论车骑与用众者利易,步战与用寡者利易也。欲三军之力战,则置之死地。虑劲敌之侵轶,则尤宜阻水与傅山。要害形势,死守不移。倘或难凭,须当设险。地为我得,敌不敢攻,尤应致人,使之自堕。此胜算也。
耿弇攻巨里,弗邑救之。弇闻,自引精兵上冈阪,乘高合战,大破之。
马服君救阏与,军士许历曰:“先据北山者胜,后至者败。”马服君即发万人趋之。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纵兵击之,大破秦兵。
狄青攻侬智高于昆仑关,贼锐甚,右师孙节搏战死山下。时贾达将左军,私念兵法云“先据高者胜”,引兵疾趋山。始定,贼至,达挥剑而下,断贼阵为二,贼遂败。此得地利者也。
李光弼受命攻史思明,师至北邙,先弼使傅山阵。怀恩曰:“我用骑,今迫险,非利地,请阵诸原。”先弼曰:“有险,可以胜,可以败。阵于原,败,师歼矣!贼致死于我,不如险阻。”怀恩不从。贼据高原,以长戟七百,壮士执刀随之,伏发,官兵大溃。
张浚合诸军四十万人于富平,以御全人。会诸将议战,吴玠曰,“兵以利动,今势不利,来见其可,宜择高阜据之,使不可胜。”浚不从,竟败于金人。此失地利者也。
夫与敌相待,猝然遇之,须按视地形,趋利避害。战地不利,不妨引退,选胜而居。敌或乘此而薄我,则阻涧依阜,先为自固之计。是应卒者也。而军容既定,敌未即临,尤不难于审处。百里内外,将引轻骑周视流览:孰是战场,孰堪设伏,孰宜先据,孰当避忌。园地待敌,悬权而动,敌趋而来,胜之易矣。
诡谲
兵者,谲之道也,以诈立,以利动者也。夫兵不出奇与正,奇之外,诡谲之名何自而立也?盖其为术小,而施之于用则巨。或以为外愚士卒,令人我彀中而不觉耳。是故敌交非诡不疑,敌情非谲不致,敌谋非诡不误,士众非谲不鼓。谁谓诡谲而可废也哉?若曰仁义之兵不用诡谲,此宋襄、成安之迹,安得不败也。第诡谲之用,须当度敌情,揣事机,达微暖,料始终。知情有所必至,机有所必应,暧有所必通,局有所必结。乘敌之隙,舞智弄术,圆而转之,神而用之。初若无奇,终知微妙。斯巧于谲者也。
陈平六出奇,尽诡谲。其以恶草进楚使,而以太牢进亚父,使项羽疑之,竟不用亚父。其事与慕容廆相类。高句丽与段氏、宇文氏共攻廆,廆独以牛酒犒宇文氏。二国疑宇文与廆有谋,各引归,而宇文败。此以谲疑敌者也。
李光弼宠李日月,而高廷晖降。岳武穆欺谍者而曹成出。此以谲致敌者也。
虏围于谨,于谨有马二匹,一紫一骗,使勇者乘之而出。虏以为谨而追,谨乃乘间得脱。此以谲误敌者也。
田单守即墨,宣言曰:“吾惟恐燕军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齐人见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惟恐见得。单又纵反间曰;“吾恐燕人掘吾城外冢墓,戮先人,可为寒心。”燕人尽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共欲出战,怒自十倍。此以谲疑敌,又兼以鼓士卒者也。
夫兵不厌诈,何必讳言诡谲?计必敌愚如骑劫,暴如项羽,非素相亲爱之交如宇文、段氏,则谲可行也。盖愚则不复觉,暴则不及察,不素相亲爱则疑忌易萌,巧投易中而敌无不误矣。至于士卒,尤易鼓舞,以吾机术,愚其耳目,第可试之临敌制胜,而非上下之交可以变诈鬼魅为也。
恩信
世之论将者,地位之高,挞伐之威,俾敌闻风远避而已。至招携怀远之略,则鲜有知者。缓德化而先驱除,谓为胜算可乎?夫豺狼之性,诚不可以礼义感,然善恶亦须分别,则德刑还宜并施。是故抚之以恩,示之以信,收仇敌为腹心,但在酌事。宜达权变,知情伪,洞幽隐,毋徒慕恩信之名而自贻其害也。倘智不及此,敌或因我广开恩信,便尔乘机挟变,转奉琛为露刃。或奸行帷幄,或临阵反戈,或暗泄军情,或窃焚粮车辎重,或约贼内外咸进,或设计陷诱人马。稍尔不察,为患非轻。此又为将者所宜预防也。
羊祜镇裹阳,开市大信于吴人:降者欲去,皆听之。绥怀远近,甚得江汉心。与敌人交兵,克期方战,不为掩袭计。将帅有进诡诈之策者,饮以醇酒,使不得言。人掠吴二儿为俘者,枯遣使还其家。后吴将夏详、邵频等来降,二儿之父母亦率其属与俱。吴将陈尚、潘景来寇,祜追斩之,美其死节,而厚加殡殓。景、尚子弟迎丧,祜以礼追还之。吴将邓香掠夏口,祜募缚香。既至,宥之。香感恩,率部曲而降。自是降者,前后不绝。祜出军行吴境,刈谷为粮,皆计所侵,送绢赏之。每聚众江沔游猎,常止晋地。若禽兽先为吴人所伤而为晋兵所得者,皆还之。于是吴人翕然悦服,称为羊公而不名也。陆抗每告其戍兵曰:“彼专为德,我专为暴,是不战而自服也。各保分界而已,无求细利。”
种世衡知环州。番部有牛家族奴讹者,素倔强,来尝出谒郡守。闻世衡至,遽郊迎。世衡与约,明日当至其帐,往劳部落。是日夕大雪,深三尺,左右曰:“地险不可往。”世衡曰:“吾方结诸羌以信,不可夫期。”遂缘险而进。奴讹方卧帐中,谓世衡不能至。衡蹙而起,奴讹大惊,曰:“前此来有官至吾部,公乃不疑我耶?”率其部罗拜听命。羌酋墓恩部落最强,世衡常夜与饮,出侍姬以觇之。既而世衡起入内,潜于隙中窥之,慕恩窃与侍姬戏。世衡出掩之,慕恩惭惧,请罪。世衡笑曰:“君欲之耶?”即以遣之。由是得其死力。诸部有二者,使讨之,无不期克。其后百馀帐,皆自归,莫敢二。是皆恩信之效也。
穆宗时,所以待俺答者,酷与此类。释犯顺之深仇,礼未奔于亡子,因其迎请,厚遇遗还,信使往未,情逾父子。遂令五十馀牟,边靖烽息。
总之,恩信之施,出自明智。察未降之隐念,不堕术而隳功。有推诚以安边,无招尤而起祸。不至如蔡牟、岑彭之被刺,郭绚、李元平之致贼内应者,斯为善矣。
果断
大将临戎制胜,未有不败于畏缩而成于刚决者,故曰:“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或延揽忠告,成独摅神机,参伍详审,料敌设计,得策辄行,岂容留滞。是故不模棱而废可底之绩,不后事而失可赴之机。圆转迅发,决断如流,才明练达,称良将也。尝观刚愎自用者,亦未始不藉口于果断。彼其所谓断者,不度可否,不听良谋,作事愦愦,恣行胸臆,败所由来也。夫果断之道,托基在明,明则无不当矣。
曹操与袁绍相持官渡,许攸谓绍曰:“操盛兵在此,许都必虚,遗兵从间道袭之,不劳而下。奉迎天于,首尾相攻,操可擒也。”绍疑而不用。攸奔曹操,劝操袭乌巢屯粮之所。操即从之,绍溃。夫攸事袁最久,而于曹操为新奔之虏,心事未可托。绍不行其言,乃操不疑而用。此缘袁绍多谋无断,而操能断也。荀彧、郭嘉尝谓操曰:“公有十胜,绍有十败。绍多谋少决,失在事后;公得策辄行,应变无穷。此谋胜也。”将之不可无断如此。乃晋武平吴,独断而克,苻坚伐晋,独断而亡。一则以好胜而智昏,一则以纳忠言而明。信乎,断生于明,明生于从善。慎无偏任己衷,以执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