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源镇有个传说,冬天第一场雪落后出生的孩子,会获得山神青睐,山神赐予他们抵御严寒的能力。
这些孩子在冬天不需要穿保暖的衣服,即便是赤脚走在雪地,也不会感觉到寒冷。但他们的体温并不能温暖他人,把雪堆在他们身上,雪并不能融化。
镇上的人都愿意称这些孩子为雪的化身,是山神赐予的福报。山中雪村的母亲名叫容梅雪,出生于通湖村,也是获得过山神福报的孩子。
可是在获得福报的同时,容梅雪身上也染上的怪病。不知道是从什么年龄开始,她常常忽然昏睡,有时是刚起床,有时是在吃饭,甚至有时是在奔跑之中。
昏睡以后她还有可能到处走。村民们经常会看到她像幽魂似的,无意识地在村里乱晃,她有时也会在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躺在深山之中,与恐惧和漆黑作伴。
由于这个怪病,她被被镇上的人排斥,没有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大人们看到她,会立即把自己的孩子拉走,孩子们三五成群,肆无忌惮地嘲笑她,甚至用石头砸她,学校也不愿意接纳她,老师们把她安排在教室的角落,任由她自生自灭。
到了十七八岁的年龄,容梅雪终日死气沉沉,随时想着把自己沉进吉源湖,永远不要醒来。幸好这个时候,山中雪村的父亲来华游历,途径吉源湖,把她带到了倭国。
更幸运的是,在离开了吉源镇以后,她的梦游症就再也没有发作过,人也逐渐变得开朗。
容梅雪告诉女儿,他们家门口有一棵百年老松树,需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通湖村早已变了样,所有的房子旁边都没有那样的树。
江诚带着她挨家挨户的问,总算有人还记得容梅雪这个名字。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抱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用很不友善的眼神打量山中雪村,眼神中还带着嫌弃的意味:
“你是她女儿?倒是个美人儿,打扮的像个妖精,在外国长大的是吧?我家那混小子,都有两个孩子,还整天看动画片,就是被你这样的妖精迷住了。”
江诚心说:大妈求别说,我也看动画片,我也迷这样的妖精……他怕山中雪村不好开口,赶忙赔笑,询问地址。
那大妈不知什么原因,东拉西扯的,就是不愿意告诉他们地址,反而问起倭国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容梅雪现在过得咋样,还犯病不犯病。
江诚烦得不行,几乎都想把她那胖嘟嘟的小孙儿抢过来,看她还扯不扯。
山中雪村倒是很有耐心,大妈的问题她一一做了回答,非常有礼貌,措辞也是咬文嚼字,绝对没有任何冒犯之意。
出了大妈家的门,江诚正准备开车,山中雪村忽然又说:“你先等等,我还有事忘了问。”
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山中雪村上了车,但她的心绪明显变了,眼神里早上还有的光彩再度失去,重新被淡漠的哀愁笼罩。
在去容梅雪家的路上,江诚意外发现了一个人,是伊藤寿,那一家四口的父亲,他正从山道上走下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车里的两人。
从地图上看,伊藤寿下来的那条山道通往吉源湖。
江诚找到的是座平房,屋顶堆满了积雪,墙壁倒是粉得整齐干净,房子旁边的百年古松早已消失不见,只有白雪堆出来的圆台,下面大概埋着树墩。
平房大门口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皮肤皱得像干枯的树皮,她用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拿一根拐杖,她的眼睛里布满了氤氲,一眨不眨,显然已经失明。
若不是面包车停下来的时候,那老人侧过了耳朵,江诚还以为那是座雕像。
山中雪村踏着厚厚的白雪,怀里仍然紧抱着包,走一步停一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了许久,她用袖袍把泪水擦干,终于鼓起勇气叫道:
“奶奶,您是奶奶吗?我是雪村,梅雪的女儿。”
那老人干瘪的身子震动,用拐杖往地上一拄,像年轻人一般“嚯”地站了起来,佝偻着身子,侧过耳朵仔细听,嘴唇颤抖地道:“你……你说什么?谁的闺女?”
山中雪村还是忍不住落下眼泪,抓住老人的手:“奶奶,我妈妈是梅雪,我是您孙女。”
“梅雪……梅雪……”老人的手顺着山中雪村的胳膊,摸到了她的脸,“你是梅雪的女儿,我孙女?”
山中雪村重重的点点头,紧紧抱住老人,“是的,奶奶,我是您孙女。”
“孙女!孙女哟!我的好孙女哟!你回来看奶奶啦!”老人激动的嚎叫不止,但是她的眼里早已挤不出半滴泪水。
老人拉着山中雪村往屋里走,口中激动地叫着:“老伴!老伴!咱们的孙女回来啦!咱们的孙女回来啦!”
“谁?孙女?咱们还有孙女?是梅雪的闺女?梅雪回来了吗?”
卧室里传来苍老的声音,紧接着是床体摇动的“吱吱”声,最后是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屋里又走出另外一个老人,他只有一条腿能够动。
“真是孙女哟,她的手跟咱闺女一样。”老爷爷激动得握紧山中雪村的手。
三个人抱头痛哭。
江诚在旁边看得很不是滋味,这两老人残烛之年,拖着最后一口气,大概是在等待女儿的消息,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归来的是自己的孙女,女儿已经入了黄土。
两位老人问起女儿的情况,山中雪村不忍心告诉他们真相,只能撒谎说:妈妈的病已经治好了,但不能出远门,只好叫孙女回来看他们。
又问起江诚,江诚报上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老爷爷盯着江诚看了许久,满意地点点头,偷偷地问孙女:“孙女,你跟爷爷说实话,这小伙子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山中雪村偷瞄着江诚,两人都知道老人想听什么,江诚于是暗暗点头,示意她顺着说。
“爷爷,他是我男朋友,所以专门陪我回来看您的。”山中雪村在爷爷耳边低声说。
“好,好,男朋友好啊,孙女儿有福喽,”老爷爷拍着老伴儿的手,“老伴儿,你就放心好啦,这小伙子长得不错,跟咱孙女很配。”
“那当然,这么大冷的天,愿意陪咱孙女回来,那肯定是好孩子。”老奶奶拉着江诚的手说。
江诚吩咐山中雪村陪两位老人多说说话,自告奋勇地准备午餐。他发现屋子里的家用设备很是齐全,冰箱、空调、燃气灶、热水器一应俱全,大米和蔬菜充足,足够两位老人度过冬天,冰箱里还有新鲜的肉食。
山中雪村给他们讲述母亲二十多年的经历,讲述倭国的渔村、海岸线、温泉和雪国,说起自己小时候每天和母亲在海边等待父亲打鱼归来,说自己在倭国最好的大学上学,两位老人听得开开心心,时而欢笑,时而抹抹眼泪。
老爷爷还取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酒,江诚陪他喝了几杯,四个人真的像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过午餐。
山中雪村抢着洗碗,两位老人又拉着江诚问东问西。江诚也顺着他们说,还编造一个与他们的孙女相遇的美好故事。
两位老人毕竟精力有限,还不到一点,他们便昏昏欲睡,山中雪村顺势说想去妈妈最喜欢的吉源湖看看,与两位老人拥抱过后,暂时离开。
山道倾斜,又陡又滑,面包车只开了一小段距离便无法向前,江诚和山中雪村只好弃车步行。
自从钻进车里,山中雪村又安静下来,垂下眼帘,眼睛里又多出哀伤神情。两个人在及膝的雪地里走着,四面寂静无声,除了脚踩白雪的声音,偶尔只能听到积雪从树上滑落。
山中雪村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江诚说:“真名是江诚,至于为什么之前说假名,暂时不能告诉你。”
山中雪村说了个“哦”字,又没有说话,走着走着,眼泪“吧嗒”地落在雪地上。
“爷爷和奶奶,他们……他们是不是……是不是……就快死了。”她说。
江诚轻轻叹了一声,两位老人风烛残年,在天寒地冻之间,相依为命地度过了这么多日子,生命早已所剩无几,他们为了等待女儿的消息,始终吊着最后一口气。
如今孙女回来了,他们早就没了遗憾,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一旦松懈,等待他们的或许就是最后的告别。
他们昏昏欲睡,也许就是因为他们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接下来的下午,他们或许再也不会醒来。山中雪村刚刚失去了父母,正是因为害怕再度直面亲人的死亡,这才找个理由离开。
江诚安慰道:“别太难过,人总是会死的,只要他们是笑着离开,你也应该为他们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