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小廉論
  趙吉士
  夫立乎朝廷之上。為天子立綱紀。董百官。均四海。外則為牧伯屏翰以倡其下者。為大臣。其下庶司百執事。以逮郡縣之吏。趨走而承事者。為小臣。無大臣。則事權無所歸。無小臣。則無以承流而逮下。是故大小相維。內外相輔。以佐天子。以養萬民。誠並重也。竊嘗論之。古之時為大臣難。為小臣易。洎乎後世則為大臣易。而為小臣難。何以明其然也。古之時。天地初建。人物未甯。大利大害之事。與時而創見。而又有弼教明刑變禮易樂之政隨其後。故其時為大臣者。非有神聖之材。如禹皋伊旦。則無以勝其任而底其功。而至於府史胥徒鄉遂吏之屬。不過奉行成事而已。故其時大臣難而小臣易。後世固無事矣。坐論者主於承奉詔旨。而六官之長。又皆有成法可遵。不勞施為。坐以無事。其在外之大吏。又皆聽於六官。非六官之所欲行。則終不能以有所主。故體即崇貴。亦皆以從容坐鎮為優。其無可如何者。特?吏耳。簿書之賾。期會之繁。考成文綱之密。既已紛擾弗堪。而事之難為者。其長必下於所司。所司以行於外大吏。外大吏又層累而下之。以至於郡縣。至郡縣而更無可下矣。而又有誅求之不測。毀譽之無憑。瞻顧旁皇。救過不暇。其波及斯民者。吏之餘也。一不當而身與名即敗。故曰後世之大臣易而小臣難。然則將以吏事責三公乎。將使庶司皆出入諷議。郡縣盡假便宜乎。是又不然。天下既平之日。不患不能變法。而患乎更法而滋弊。不患乎奉法之無才。而患乎有才而不廉。昔曹參守法。民有畫一清靜之歌。其時貴廉潔。賤貪污。賈人贓吏俱不得推擇。漢治之隆。由茲而始。誠使為大臣者不以虛文矯飾為能。加以澹泊無欲。正(已)率屬。苞苴必絕。舉錯必公。則守一法即杜一弊。而庶司百執事以逮郡縣之吏。貪者知警。而廉者亦不必有善事上官之慮。神明自暇。手足自寬。皆將畢智竭力以盡其職而報國家矣。又安見大臣之必難而小臣之不易易哉。記曰。大臣法而小臣廉。國之肥也。斯言其至矣夫。
  吏議
  盧錫晉
  民者君之所以立國也。孟子曰。得乎邱民為天子。書曰。安民則惠。黎民懷之。凡君所以宵衣旰食。不自暇逸者。皆為此邦本也。是故聖王重民。然民之散處於天下者。一人不能獨理也。則為之設官分職。以任其事。內而宰相部寺臺垣百司。外而督撫藩臬監司太守。而後及於州縣之有司。夫官至有司亦卑矣。然位尊者與民不親。其朝夕撫摩吾民如家人父子。近處於一室者。反不若州縣吏。是故聖王重吏。吏得其職。則民安。不得其職。則民不安。自督撫而下。絲聯繩貫。遞相覺察。遇吏有貪酷不法者。既已特疏參處。而又以八法懲戒於大計之年。宜皆奉職惟謹。乃其惠愛之及於下者何少也。此無他。責之太煩。役之太賤。處之太褒。澄之太清。凡吏職之所欲盡而不得者。皆坐此四者之故。古者任人擇其能。量其才。而後使之。善理刑者不聞其兼明農。善禮樂者不聞其兼治兵。蓋皋益夔稷。皆大聖人也。猶且終身一官而不遷。況如今日之士者哉。且士治一經。則鄉考者錄之以舉於禮部。而試於大廷。夫豈不欲六經之兼通。以為人各有能不能。不可強責焉。及至出宰一邑。則百務萃之。彼誠竭力於錢穀刑名教養撫字。亦可謂能矣。若夫盜賊?截。或來自數百里之外。而適發於其地。吏不能必其無也。不幸而一有之。雖其治至於夜不閉戶。道不拾遺。亦無救於參罰降革矣。無乃取之者恕。而用之者刻邪。愚謂宜專其事於防汛之武弁。則彼不得有所推諉。而?於遊巡以虛糜縣官之金錢。其有警而有司不通報上官者罪之。如此則吏不敢遷就隱匿以顧情面。而防守者不得不盡力擒獲以求無過。彼盜賊聞之亦將不犯其所難。今以此分其罪於吏。而防守者反得以有名無實之兵。為影射之弊。博弈飲酒。以坐待文吏之捕緝。為吏者方役役於風影之不可知。尚何暇於民之疾苦。即云盤根錯節。以別利器。然人之才力。豈能盡如虞詡。故曰責之太煩以分其心者此也。曩時郵驛之政嘗以驛丞領之。彼單司一事則力專而勤。又出身於三考。凡芻牧之事。往來接送之勞攘。固非其所難也。今惟大鎮荒堡。僅存其官。其餘皆歸併於州縣。僻邑猶可支持。若一當衝繁孔道。則皇華往返。日無甯晷。而索詐怒詈。使人忿恨於心而無可奈何。雖功令有直申兵部之例。然誰敢冒險以獲罪於欽差之貴臣。與親臨之上官哉。士惟有氣節。而後可用。而賞之而知所勸。罰之而知所懲者。氣為之也。以驛務程其優劣。既已困頓而揉靡之。而又貽以賠累應付之苦。欲其不扣刻芻牧而橫歛於民。以救其急。其勢固有所不能也。故曰役之太賤以沮其氣者此也。國家欲程士以清謹之節。必先養其羞惡之良。士方為諸生時。上所以養之甚有禮也。擇其學行兼優者。廩而餼焉。間有不肖。則使學官教之。教而不從。然後夏楚隨之。為有司者不得擅行其笞辱。有大官行縣。則拱立路側。一揖而退。其培植廉恥。如此之厚。夫是以士之賢者。莫不高自期許。不屑為一切卑污之行。及至出身作吏。則人莫不戒曰。官不同於士也。士如處女。官如新婦然。愚以為新婦之敬其舅姑。是理所當然也。彼舅姑豈欲以不堪者喪其恥哉。夫設大官以轄其屬。不過欲察賢否。公薦劾。使不敢肆然於民上而已。亦豈嘗令彼奴視之。道路郵亭。眾目觀望之地。直聽其朝服膝行。踞不為讓。甚至大官之僕隸。亦厲聲斥罵之。嗚呼。亦褻甚矣。為吏者始猶怒於心。久則相與安之。又久則相與賂之。夫如是而向之恥心既已喪失無餘。於是並其所不屑為者。或不幸而為之。尚欲求其廉。不可得也。且奴顏婢膝之人。何以居民上哉。此所謂處之太褒以變其守者也。
  書曰。凡厥正人。既富方穀。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時人斯其辜。漢宣帝曰。小吏勤事而俸薄。欲其無侵漁百姓。難矣。其益吏百石以上俸什五。宋內外官吏普給職田。凡此者。以為吾先使之俛仰無憂。然後責以為善而罰其不善。故人之從之也易。今朝廷之於吏。非無俸也。其於各役。非無工銀也。計一縣所費。歲不下五六百兩。不可謂不厚。然相傳為大吏者。因其庫有缺額。故累年檄令捐補。有自除授至陞黜。未得蒙升斗者。朝廷豈意其如此哉。夫吏即賢。亦豈能不謀其生。或賢者猶能不至於大貪耳。然百不得其一二也。且非但無祿而已。其陋弊相沿。至較其所治之大小。分定數目。以獻於一歲之節辰者五。謂之曰規禮。大數之外。以小數與其親幸之僕人。謂之曰門包。小數之外。又與其傳稟之蠹役。謂之曰茶儀。自太守以上皆取之州縣。以轉相餽送。至於州縣之官。復有何項可取。若是而尚能毫髮不累其民。愚以為非陶朱猗頓之富。其勢不能也。今吏取於民而上司雖知而不能禁者一。役取於民而吏雖知而不能禁者百。其一者條銀之火耗是也。上下習聞。不以為怪。於是乎加一者為良吏。甚者明加其一。而陰索其二三不等。不然者。餽送之資。何所出也。是故陽禁而陰容之。能以所得之半賂上官。則橫行而不敗矣。若夫役之取於民。而以百計者。約略之詞也。其實不可測算。彼其人大抵多無賴之徒。役之而不養之。則必至以法為弊藪。不養而又欲嚴治之。則有逃焉已耳。夫吏畏其盡逃。是以至於不能禁。然則民安得不窮。此所謂澄之太清以甚其貪者也。今夫富人之養嬰兒也。既已托於乳媼。則必潔其衣。豐其食。使專志於調攜保抱。又寵異之。不與僕妾等。而後可望其愛吾之所託。若命以井臼烹宰。而賤惡凍餒之。乃欲其愛嬰兒。若母子之相依。此大惑也。是故天下之安危係乎民。民之休戚係乎吏。故曰親民之官。莫如縣令。知所以重之。則能盡其職。而循良之效可睹。夫如是而吏有害民者。雖誅之而無怨矣。
  正體論
  盧錫晉
  三代以前。分天下之民於公侯伯子男。故諸侯者為天子治民者也。大夫?於諸侯。士則?於大夫。是以親民者天下之重任也。故尊之。凡以見治亂之所由分。必先於民。而其體不可以不正也。及至後世。僅存五等之名。以待戰功。食邑不治事。而以民之安危。責於州縣之吏。是吏所任。乃古諸侯事也。為上者恐其不能治吾民也。於是立之大吏。以廉其賢不賢而糾舉之。號雖大夫。其尊比於諸侯。而親民者。位不過中士大夫之間。大吏以其分之卑也。往往倨侮於其上。暴慢恣睢。不能體朝廷察吏安民之意。有事行縣。吏朝服待境上。望塵長跪。而大吏不少假以辭色禮貌。甚至僕隸賤人。皆得肆其叱辱。以飽其欲,部民觀之。皆有輕吏之心。吏即有讀書懷古。求尚其志於夙昔者。挫辱既久。亦皆愧沮消磨。不足以自振。甚非所以養士氣而厲廉恥也。夫迎送上官。與朝服請謁。功令所禁。亦大吏之所飭行也。吏因其折辱之既久。則有犯令嘗試以為容悅者。大吏心喜其尊己。不肯明正其非。以言奉法而行乖焉。故凡體統之大壞者。皆非其定制為之。由於大吏之不能奉行焉耳。古之為士者。始見國君必答拜之。曲禮曰。君於士不答拜也。此言其朝見之常禮也。然非其臣則答拜矣。大夫於其士。雖賤必答拜矣。故又曰。凡非弔喪。非見國君。無不答拜者。夫大夫不敢直受士拜。何也。解之者以為憂其嫌於國君也。今吏職雖卑。其實與大吏同為天子之命吏。故吏尊大吏。拱揖受約束可也。狼藉無狀。聽其參處可也。度朝廷設官而令其大小相屬不過如是而止。乃今處以不堪。使淟涊無恥於眾目觀瞻之地。使其氣已委靡。而尚欲知所自重。以特立獨行。而成其素志焉。亦已難矣。且獨不懼其嫌於君哉。陶元亮不為五斗折腰。棄官而去彭澤。彼所謂折腰者。僅如今之長揖。未至稽首通逵。若彼其甚也。然今無挂冠之例。雖有志者。亦不過因仍苟且。以幸其無過而得遷。其不肖者。必且蒙面貿行。無所不至。然則遇堯舜之君。而天下猶有不安之民者。吏體不正故也。體褻則人之自待者輕。自輕則襟懷卑陋。卑陋則任事不勇而持守不堅。任事不勇持守不堅則民不被其澤。為大吏者誠當念其責任之重且大。而為之力正其體也。嗚呼。以大將軍之庭。而有不拜之汲黯。此豈獨汲黯之美而已乎。
  守令
  閻若璩
  今天下守令之苦。何其甚也。苟不知猶當有以察之。而況其彰彰者乎。夫以朝廷日夜所拊循之民。而寄之於守令。銓部多方所簡拔之才。而後任之為守令。而乃使之居於民上。皇皇然但知避罪。而不肯立功。但知奉上。而不肯恤下。一有恤下立功之心。而遂不終日而使去。於是守令之苦已極。而待治於守令者之苦。益復可知。如是而猶以為天下已安已治者。吾?未之信也。今言守令者。必曰祿薄不足以養廉。權輕不足以行志。遷速不足以成功。吾即問之。必如漢光武之增秩。宋藝祖之益俸。而後吏無內顧之憂。以樂就吾職。此可得之事乎。必如漢制。令之上止二千石。二千石之上止刺史。一切以便宜從事。無復得而侵撓之者。此可得之事乎。又必如漢之居官者長子孫。少亦不下十餘年。即有報政於天子。而賜之璽書。以復其任焉。此可得之事乎。不可得而守令之苦如故。即可得而守令之苦猶如故也。何也。守令之苦在考成。而考成之苦在催科。昔之設官也以撫字。而催科次之。今之課吏也以催科。而撫字不問焉。夫府曰知府。縣曰知縣。謂其于一府之事。與一縣之事。無所不當知也。今則謂之知一府之錢穀而已矣。
  知一縣之錢穀而(已)矣。有為守而敢?縣不得催科如趙?者乎。有為令而敢詣府請寬限如盧坦者乎。但見其戴星而出。秉燭而咨者。為錢穀也。文簿鉤校於其前。鞭箠紛飛於其下者。為錢穀也。夫現任之錢穀無論已。而併前官之所逋。與前官之前之所逋。而併萃于一人。是以一人而兼數人之責也。抑今歲之錢穀無論已。而併累年之所欠。與來年之所預借。而併徵於一時。是以一時而兼數年之事也。此即若救火揚沸。如古之嚴酷者之所為。吾猶恐不足勝其任而愉快。而況猶是一手一足之守令乎。愚聞革弊者必追者弊之所由始。立法者必思其法之所由變,?嘗上下數十年間。而知獘之始與法之變。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明之季世也。當崇禎之四年冬。考天下有司。先核在任之稅糧。於是不問撫字。專于催科。而法制一變。而明亦遂不可為矣。我國家定鼎以來。以財用為急。沿其法而未改。曰。是明之固然者也。而不知其流弊已二十餘年矣。嘗觀漢宣帝號稱綜核名實。人莫敢欺。獨於偽增戶口之王成。下詔褒之。自是俗吏。爭為虛名以應上。而傳至章帝。已百餘年。猶厭苦俗吏緣飾外貌也。夫一事之善。不旋踵而或變。而一事之害。遂至蔓延於無窮。則人主之舉動如此者。蓋不可不慎也。我皇上誠能鑒明之所以失。而即知明之所以得。釐明未之陋規。而即復明初之善制。則不過一反掌之間。而吏治民生。已蒸蒸然起矣。議者必以國用為言。夫十八年前之錢穀。不為少矣。我皇上以軫念民瘼。遂盡蠲而去之。國用亦未嘗不足。獨奈何踵明末之陋規。而遂莫知變計也哉。果能變計矣。然後精選銓曹以清守令之始。慎擇督撫以厲守令之終。由是而大法小廉。共修職業。吏治不遠追乎兩漢之盛者。未之有也。善乎朱子知潭州上封事曰。安民係守令賢否。而本源則在朝廷。故愚以為今日之事亦在朝廷而已矣。
  為政
  唐甄
  達良輔撫山西。武鄉知縣見。良輔曰。武鄉之民如何。對曰。有生色矣。良輔曰。爾欺我哉。吾使人觀於武鄉。有女子而無?者矣。女子而無?武鄉之民。其何以堪矣。平陽知府見。良輔曰。平陽之為縣者孰賢孰不肖。知府舉數人以對。良輔怒曰。百姓之所謂賢者。爾之所謂不肖者也。百姓之所謂不肖者。爾之所謂賢者也。爾不可以為三十四城之長。劾而去之。當是之時,財賄不行。私餽雖不絕於府。無有以匹帛方物入二司之門者。良輔之所食。日不過肉三斤蔬一筐。觀其讓武鄉之言。可不謂仁乎。觀其察遠縣之賢不肖。而不任耳目於知府。可不謂明乎。己不受財賄。吏亦不敢受。可不謂清乎。清且明。明且仁。宜山西之大治矣。而卒不見山西之小治者何也。不知為政故也。請假其事以明為政之道。武鄉知縣見良輔云然。且曰。吾與子約三年之內。必使子之民人有數?武鄉知縣。必曰願受教。良輔則曰。武鄉之士雖瘠。亦必生也。武鄉之民雖貧。亦有力也。以人之力。盡士之生。誰謝不能。子歸而行。四境之內。棉桑樹牧省宜時作。尺士不棄於山。寸壤不棄於谷。勿以文示。身往勸之。必期就子之功。於是月觀其舉。歲察其利。
  上計之日。舍是不以行進退焉。平陽知府當逐。易知府見。以教武鄉者教之。督諸縣棉桑樹牧。舉而不廢與同功。墮而不舉與同罪。是縣一其賞一其罰。而府三十四其賞三十四其罰也。敢不盡心。山西之地。五府百州縣。方數十里。不病其廣也。縣察其鄉。旬一之。府察其縣。月一之。巡撫肆察。時一之。舉數千里之內。轉相貫屬。視聽指使如在一室。奚啻山西哉。宰制四海有餘矣。此為政之大略也。唐子曰。近代之政。亦堯舜之政也。曰三載考績。曷嘗不考績乎。曰敷奏以言亦求言也。曰明試以功。亦論功也。以治天下而卒莫能治者。其故何也。昔者堯之命舜曰。天之歷數在爾躬。毋俾四海困窮。舜承斯命以攝位。朝諸侯。命眾職。明天時。修庶政。興禮樂。除凶慝。咸底於績。堯知其能救困窮之民也。乃授之以天下。其舉事任職雖多。不過使民不困窮而已。困窮之民。祖不得有其孫。父不得有其子。死喪不葬。祭食無烹。兄弟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