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门画舫续录纪事
  《板桥杂记轶事》一卷,自题其端云:“虽曰传芳,实为垂戒。”至若萧伯梁之醉,邹公履之颠,姜如须之偶渔于色,以及松风阁社集、眉楼盟文、宜睡轩说书,其事其人,亦足千古。吴门近日无是人,并无是事,又何纪焉?然奢云艳雨,甫里诗夸;高髻云鬟,司空见惯。高楼明月,夜夜清歌;烟波画船,朝朝载酒。以致卖花声里,梦蝶随廿四番风;压酒垆头,诗仙艳十千一斗。耳闻目见,感慨系之,有不能恕然扑笔者。他日客窗展卷,恍续旧游,或较胜武陵人志路也。
  冶芳浜名起于江氏冶坊,因东岸为染坊漂布场,又讹为染坊浜。近缘其名不雅,且为粉黛迷津之所,率呼为野芳。余戏酌于新旧雅俗之闲,更易野作冶。虽杜撰可笑,而怊怅切情。因忆旧句云:“蔷薇新露贮清羹,桂楫兰桡茉莉棚。觅得百花深处泊,销魂只在冶芳浜。”十年前山塘竹枝词也,若为冶芳注证。
  故人马云题,文肃公裔孙也,倜傥不羁,才华丰瞻。尝与嵇公子天眉系缆吴门,各有属意,留连旬日。既归,夜半维舟叩余扉,余醉中延入,二人亦已醺然,即伸纸邀余联吟。余曰:“此行也,我非局中人,无从着笔。”云题曰:“然则我二人联句填词,吾子命一调。”余曰:“《昼夜乐》何如?”云题、天眉翦烛立填三阕云:
  客愁夜半浑无着(云),趁浅醉,寻江药(天)。铜环去叩轻轻,未必西楼梦错(云)。卷起帘旌开绣阁(天)。且坐我,伴他落寞(云)。还是向侬羞,薄幸辜前约(天)。一天欢喜凭谁托(云)?语知心,教行乐(天)。芙蓉镜影分明,照得冰颜如昨(云)。玉茗能消相如渴,更煮米替调饥鹤(天)。惆怅看人归,订明朝来酌(云)。
  青衫司马夸同调(天),与眉月,随风到(云)。萧疏最是秋娘,一曲琵琶称妙(天)。红粉齐围愁未扫(云)。喜窥宋玉人娇好(天)。特地倩蜂邀,见把胜常道(云)。花开姊妹成双笑(天)。脸霞流,歌云袅(云)。就中各有商量,燕约莺期颠倒(天)。送客留髡同听雨,那醉也不容春闹(云)。惊得野鸳鸯,又依然草草(天)。
  晓来招我将欢续(云),别有个玲珑玉(天)。萍因絮果难参,幻作庄严眷属(云)。却放兰香飘留空谷(天),要风流那须贤淑(云)。仗有散花仙,故把阿罗触(天)。维摩一榻先眠熟(云)。暗相留,红莲粥(天),不知梦到情天,何处风吹丝竹(云)?修月吴刚耽游戏,更销尽几枝银烛(天)?有意挽行云,奈偏生终曲(云)。
  吴门竞渡,盛于山塘,土人于四月杪,即起龙舟开演,画船箫鼓,已陆续聚于冶芳渌水间矣。至端阳前后十余日,观者倾城,万船云集,远郡士女,结伴纷来,鬓影衣香,雾迷七里,百工废业,小户倾家,甚至雷雨不能阻,父兄不能禁,尝约游人买舟贳酒之资,一日不下数十万,而缠头不与焉。龙舟诸游手,先期敛财醵饮,亦所费不赀。金粉成围,固太平之盛事,泥沙浪费,亦消耗之权舆。然习俗成风,久难移易,譬如天匠实产莺花,人工不废锦绣,齐尚父首倡女闾,鲁东家居然猎较。人天有自然之情势,观化者亦顺其自然而已矣。
  支硎、上方、灵岩诸山,离城二十余里,城内外舆夫不便攀跻。诸佳丽游山,有名无实,故常集于虎阜。虎阜本不高峻,又可遍造浮图屋宇,俗相传假虎邱,言非真山也。余友卢湛云竹枝词句云:“侬今住近真娘墓,郎莫传言假虎邱。”新语解颐,可入诗话。
  周筱玉之琴,陈映华之酒,戈镜珠琵琶,可称三绝。若孔琴香之妙语解纷,程默琴之脉理风鉴,皆不意于风尘中遇之。才不择地,一艺皆可成名,其胜于尸行肉走者多矣。
  《红楼梦》为迩来说部第一书,续貂者不一而足,皆未读破前书,卤莽下笔者也。余把笔二十年,觉此书文心之妙,直可上追《左》、《史》,而真赏者正复寥寥。不图邂逅高玉英,论难到真假二字,惜匆匆别去,未与研究。赵松雪云:“他日来归,与独孤长老结一重翰墨缘。”余于玉英亦云。
  时世妆,大约十年一变。余弱冠时,见船娘新兴缓鬓高髻,鬓如张两翼,髻则叠发高盘,翘前后股,簪插中间,俗呼元宝头,意仿古之芙蓉髻。后改为平二股,直叠三股,盘于髻心之上,簪压下股,上关金银针,意仿古之四起髻。今又改为平三套,平盘三股于髻心之外,意仿古之灵蛇髻也。鬓则素尚松缓,若轻云笼月然。
  吴门瓜果,无所不有,近出洞庭光福天池诸山,惟白杨梅只可贻赠,不肯售买。水蜜桃出沪渎。茄桃出荡口镇,桃之似茄者也。双凤西瓜出镇洋,子多檀香色,瓤黄白者为最,皮脆薄,甘美异常,厨娘预沈诸井,日长亭午,酒兴初阑,盛以晶盘,出诸瑶席,座中有不攘腕争取者,则知刚逢入月期矣。
  簪鬓尚鲜花,厌珠翠。山塘列肆,半开花窖,烘诸花,能令先时开放,谓之唐花,比京师唐花较美。惟牡丹最易烘,而叶难发越。新年取花叶全美者,种以磁盆,售善价。有花无叶者,编以铜丝,杂缀碧桃兰蕙诸花,供鬓边插戴。鸳瓦雪深,鸦鬟春暖,过客遇之,几疑身入蓬山阆苑中也。
  年来狭邪子弟,既乏厚赀,又无恒情,爱博不专,西眠东吃。假母知其囊之易倾也,取之惟恐后时,不一二年而空匮矣。曾过绿云楼,漱英出木石山人所绘芙蓉索诗,余口占三绝,有句云:“妾比芙蓉还耐久,奈他蜂蝶不禁秋。”当时偶有避忌,未敢率题其幅。由今观之,何适符余诗谶者踵相接也?悲夫!
  往时船娘缠头有余,即购楼台于近水处,几案整洁,笔墨精良。春秋佳日,妆罢登舟,极烟波容与之趣。薄暮维船,登楼重宴,添酒回灯,宛如闺阁。遇风雨不出门,至酷暑严寒,虽千呼不出。今不能矣。花柳逢场,亦转眼有盛衰之感。
  近城乏游观之地,尝以清明、中元、十月朔三节,赛神祀孤于虎阜,舟子藉诸丽品以昂其价。遇赛会日,画船鳞集山塘,视竞渡尤盛。盖竞渡作经旬之约,赛会尽一日之欢,西舫东船,伊其相谑,直无遮大会云。
  惠泉水烹茶,四糙冬春米饭,孙春阳椽烛,已见于《板桥杂记》。近宋公祠法制半夏陈皮,仰苏楼各种花露,皆他处不能效。至西洋印花衫裙巾袖,以及五色鬼子阑干等物,青楼中皆视为寻常日用所不可无。又数年来云南翡翠盛行,一环可值金钱二三十万,视珠玉直瓦砾矣。不知物力之艰,正不独此辈也。
  未开宴时,先唱昆曲一二出,合以丝竹鼓板,五音和协,豪迈者令人吐气扬眉,凄婉者亦足魂销魄荡。其始也好整以暇,其继也中曲徘徊,其终也江上峰青,江心月白,固已尽乎技矣。知音者,或于酒阑时倾慕再三,必请反而后和。客有善歌者,或亦善继其声,不失其为雅会。今则略唱昆曲,随继以马头调、倒扳桨诸小曲,且以此为格外殷勤,醉客断不能少,听者亦每乐而忘返。虽繁弦急管,靡靡动人,而风斯下矣。
  庚申长夏,余与陈竹士、袁兰村,寓虎邱东塔院。时嵇荻浦寓朱氏山庄,徐惕庵寓罗浮别墅,洪稚存、方云亭同木石山人住吕祖祠,张子白、刘芙初、郭频伽、吴次升、陆甫元辈常载酒同游,一时诗酒之集,花月之缘,极纸醉金迷之盛。会万石山房主人招同人听吴中第一琵琶,惕庵即席立成七言律诗八首,争相传诵。今荻浦、惕庵、稚存、甫元俱归道山,惕庵诗已散失不传。昨于书麓中得甫元《听琵琶》诗,亟录于此,以志今昔之感。诗曰:
  推手引手名以释,下逆上顺器以别。
  谁其作者汉武时,乌孙去后雅音歇。
  吴中琵琶不一手,凝馥女史称无匹。
  绛姝今再谪红尘,侠气从来出仙骨。
  轮袍已恨郁金消,连琐何曾圆玉缺。
  须臾雷声成大小,骤觉尊前飞雨雪。
  中有离骚二十五,岂止宫调八十一。
  听之令我生远愁,人生沦落何堪说?
  红粉飘零莫漫嗟,青衫憔悴凭谁恤?
  卿今一艺已成名,我不如卿但呜咽。
  岁庚午余在九江时,约董竺云、郑梦白、刘孟涂辈戏作无题禁体诗二首,一禁字不得用十画以下,一禁用九画以上。余诗既脱稿,因中有“胥江”“茂苑”等语,议者谓指郁芬馆也。其一云:
  绣蹙麒麟罽,银钩翡翠帘。
  靥霞蒸叆叇,鬓雾酿。
  画笔题裙秾,丰貂勒帽檐。
  幽怀融澹荡,艳质称裥纤。
  药谱囊盛胆,诗坛絮压盐。
  琼楼娴跨凤,宝树鹓鸣鹣。
  鹦鹉娇传琖,蘼芜逊织缣。
  舞鸾发亸,沥蚁绛唇沾。
  羹嫂痴藏覆,雏鬟警漏签。
  晓奁云影懒,宿蕊露华黏。
  粉褪栖芗蝶,精销蚀魄蟾。
  黛螺填郁郁,弦索斗掺掺。
  旋馆邮筒肃,翘关锁钥岩。
  巢深瑶鷇稳,潭涨锦鳞潜。
  媒孽群观衅,弥缝暂避嫌。
  情缄蚕茧密,盟爽蠧肠餍。
  尘网怜瘿跛,仙机叹滞淹。
  宠权倾郑袖,禅悦感苏髯。
  慷慨输虞候,揶揄剩陇廉。
  谁磨碧霄镜?双照瘦恹恹。
  其二云:
  夙昔佳公子,平生美孟姜。
  有心甘伉侣,不耐苦周防。
  地卜胥江曲,天呈茂苑芳。
  枇杷门巷仄,杜若院亭香。
  乍近咸欣忭,重来反怯恇。
  交柯二千尺,名帖十三行。
  古册芸函龙,秋枰玉局忙。
  八义才易见,七札技尤良。
  午夜吟仍和,丁年句待劻。
  花姑工作伐,帚妾妒明妆。
  柳色回春信,松肪却老方。
  此君同入室,招我更由房。
  丙穴光初吐,巫山雨未狂。
  人宜奔向月,星已指昏亢。
  小别先私订,相依矢弗忘。
  叵伊河北使,阿奉汝南王。
  市井言成虎,仙妃泣牧羊。
  分飞音下上,占卦兆空亡。
  乞返交姬旆,除非大士杭。
  因风长企止,宛在水中央。
  船山居士谓:“前诗如七宝庄严,一字一宝;后诗如明珠娟朗,一字一珠。正疑诗肠中兼有造字台也。”奖借过情,录之增愧。
  昆曲讲四声,出口收音,靡不留意,而阔口甚难得。以余所闻,崔秀英、程默琴、史文香、孔蓉仙最善,此外颇属寥寥。岂见闻未广与?昨泊虎邱,见邻船载小娃约八九龄,唱《牡丹亭?冥判》全出,神色不乱,岂俗所谓童音耶?惜未详其里居姓氏。前年夏至日,余将行,先一日素月为余祖饯,席过丰,余曰:“我归何以报子?”意渠索香奁之玩。素月初云不望报,既而曰:“君归过锡山乎?”曰:“然。”曰:“若得清微道人书画,胜量一斛明珠矣。”其好名耶?抑实有所鉴赏耶?
  岁戊辰于役钟陵,见友人扇头有双桂堂女史谢湘霞书三绝句,诗笔条畅,字摹《麻姑仙坛记》,询系吴门女子,幼随父母客西江,其母前亦画舫中人。父领戏班,游南赣间,三年中子弟死亡殆尽,贫不能归。缘女略通翰墨,令作倚门妆,以糊一家之口。余闻而悲之,暇日走访,殷勤揖客,即呈诗扇,眉黛间露不胜羞涩之态,盖初晤之套头迫于不得已也。余窃谓此人或不至终身沦落,因作《湘霞曲》赠之,寓招隐意。锡山杨蕴山貌为图,题曰《湘夫人》。阅期年,闻姬已嫁,将有远行。枫江某生素与姬昵。再访晤,已凛乎不可犯。岂余诗之力欤?抑姬实能自洁身欤?
  古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近之也。又云取来歌里唱,胜向笛中吹。顾吴门近日诸伶工教昆曲,往往取效太速,不讲本文自然之义。涵虚子论曲,所最忌者,高低轻重,添减太过,即为淫荡之声,徒能乱人耳目。所贵若游云之飞太虚,上下无碍,使人听之,可以消释烦闷,和悦性情,通畅血气。若只以行腔取胜,恐日趋油滑耳。年来小调渐行,径径论昆曲者,或窃笑为河汉也。
  郑梦白出都,道经阴平,见旅壁诗笺,系壬申冬月吴江女史许淑芳述怀之作,字画端媚。诗云:
  阿侬生长吴江曲,阑干一带横塘北。
  江上芙蓉艳晚红,门前杨柳摇新绿。
  十二青丝覆额妍,十三整髻贴金细。
  偷拈画笔防耶怒,爱学神针得母怜。
  珠擎掌上珍无比,长成十五深闺里。
  银甲轻弹雁柱筝,乌丝细界鱼文纸。
  晨昏鸡膳奉高堂,侍女浓熏百和香。
  帐掩樱桃微见月,帘垂翡翠不知霜。
  风木悲凄两亲死,空房孤影嗟谁恃?
  生恨无家寄比邻,人夸不栉称男子。
  春去春来廿四风,落花如雪水流中。
  鹓鸾戢翼轻投网,鹦鹉传情误入笼。
  淡妆合作商人妇,往诉无端逢彼怒。
  递简偏遭鸩鸟媒,调羹不疗庚仓妒。
  出门遥指雨花台,穿取明珠泪满腮。
  才从磨蝎宫中出,又入坑愁海里来。
  将军五十英雄婿,三生不识鸳鸯字。
  貂尾新翻靺韐装,羊羔强倚氍毹醉。
  全家挈具走长安,细马轻驮道路难。
  月照淮城鸦市散,风高泗水雁声寒。
  愁围客馆城无缝,灯昏似豆垂金凤。
  马铎敲残杜宇魂,鸡声叫破梨花梦。
  梦中仿佛认双亲,苦语缠绵辨未真。
  慰藉蓬身栖草露,叮咛莲步慎风尘。
  五更邻骑如雷动,醒来血泪和泉涌。
  旧事难将恨海填,新愁又上眉山重。
  平生踪迹信谁知,椒壁题笺印雪泥。
  多少人间惆怅事,杨花飘泊又东西。
  梦白题《海棠娇》一阕于后云:
  明珠万斛钟情泪,穿成一串横斜。怜怜惜惜凤随鸦,梨云梦醒又天涯。红豆词场青眼客,背人私拜笼纱。东风不敢问桃花,落红飞去更谁家?
  凌霄者,吴门某氏女。随父母寄居邗上,与全椒郭芳树秀才有白头之订。适郭生将之长安,凌霄欲同行不果,迨郭生归而凌霄已物化。生作《惜花词》三十首悼之。后于画市得美人图一幅,逼肖凌霄,因自为序,并征同人题咏。湘南刘秀才雪畹为赋长歌,俊逸可喜。诗曰:
  春情如絮飞不起,随风吹堕昊门水。
  昊门春水绿浮烟,吴门女儿娇可怜。
  病我三春红杏雨,愁人二月绿杨天。
  东皇惯惹相思累,百丈游丝牵客至。
  客是汾阳旧公子,薄游小驻花前辔。
  花前有女正怀春,芳名艳绝凌霄字。
  湖上莫愁秋愈清,渡头桃叶春还媚。
  娉婷丽质本天生,云鬓风鬟解人意。
  徘徊芳景惜铅华,愿托身兮常自嗟。
  怪底彩云容易散,吹落江天逐断霞。
  重来不见天台路,人面桃花杳何处?
  崔护门前起浩叹,文君垆畔伤迟暮。
  五夜凄凉翡翠衾,十年零落珊瑚树。
  惆怅风前泪暗吞,维摩何处问前因?
  谁知未了情根在,画里欣逢镜里人。
  千呼万唤不肯应,向人但蹙双眉颦。
  纸上真真日相见,秋风不必悲团扇。
  地下追来紫玉魂,昙花再现红儿面。
  拟借壶公缩地符,缩得相思寸地无。
  何如此画藏金屋,翻得长留合浦珠。
  粉墨丛谈清甲左梦畹生戏编小蓝田侍者参校
  序
  莽莽乾坤,悠悠日月,阴阳无间。是色界天,情缘所充满。人间世,秀灵之气,固无往而不钟;造化之机,亦有蓄而必泄。九州岛一片净土,人其赘疣;六合一大戏场,畴非傀儡?迂拘者每多固执,融贯者为能洞观。要知眷怀西方,会心别具;寄情南国,相思本同。离离豆蔻之花,灼灼樱桃之树。芙蓉色丽,见者魂销;芍药香浓,闻之心醉。而况棠嫣杏韵,海上风华;竹脆桐清,吴中材美。在昔已盛,于今尤繁。冠玉郎君,莲花比面;铸金弟子,杨柳为腰。仿佛天仙化人,强半霓裳旧队。别有轻裾艳侣,能为秦声;长袖少年,雅善楚舞。一声羌笛,飞出关山;万片天花,散落尘埃。随风絮集,聚水萍逢。兰如美人,香兮堪挹;菊有佳色,秀也可餐。霞蔚云蒸,珠联璧合。色色入妙,簇簇生新。骐骥之群,所以常空冀北;琼瑶之选,居然毕萃江南。乃自桂窟元音,羽商空按;梨园故实,梗概不闻。甄综久虚,妍华终秘。后庭花隐,访艳莫从;仙源路迷,问津无处。几使笙笛队里,繁响消沈;裙屐场中,流风歇绝。此《粉墨丛谈》所由作也。夫歌翻白纻,群俊喧传;曲唱黄河,诸伶罗拜。事如许韵,悉属文人;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烟花矧值夫三月,丝竹复感于中年。地处繁华,时逢饶乐,激扬清浊,搦管消闲,驰骋词章,藉题抒感,所事不嫌破格,伊人其有遐心乎?尔乃振铎情天,转轮香地,晨飞意蕊,夕炳心灯。风送妙花,结而成盖;月临玉树,湛然流辉。情逐境移,影由形起。为领婴蔅之趣,遂参靡曼之禅。集舞衫歌袖以相形,约脂彩粉光而使聚。或写娉婷之玉貌,或传宛转之珠喉,或描温婉之性情,或状缠绵之意态。或诗或画,一技必登;或琴或书,片长亦录。举凡珠尘玉屑,靡不囊括网罗。鸾翔凤翥之神,心形手绘。燕兰莺花之谱,旧样新翻。录仿小名,人系一传。虽品红题翠,艳溢行间;而堕溷飞茵,意在言外。绮怀有托,雅什同镌。名傥藉诗词以传,集宜与金石并寿矣。虽然习俗移人,贤哲不免,少见多怪,物情类然。须眉巾帼之间,品衡讵无一当;牝牡骊黄之外,赏识庸有几人。声涉同声,似尤易滋疑市虎;道非常道,或不免贻诮野狐。则将诬游戏文章,为荒唐笔墨;而岂知安怀志量,即胞与规模。东山伎女,亦是苍生;南部歌儿,罔非赤子。风流未艾,况不独旧日冠裳;月旦无私,又何异普天霖雨哉。真空无像非像,实际无言非言。神而明之,思过半矣。仆心灰弹铗,气沮吹箫,肮脏风尘,穷愁傲世,淋漓粉墨,痛哭登场,燕月歌声,十年梦呓,吴霜鬓影,几点飘零。然而万劫历残,三昧拾得,悟怀绝冥之肆,游心无量之天。合古今宇宙于一堂,正自形容不尽;分云月风霆为四部,敢云声色俱佳?见塔树而知海影之翻,对镜花而悟优昙之见。卷中人似曾相识,眼前事无可奈何。每当歌罢酒阑,同付一叹;转念芳名艳誉,自有千秋。则又藉慰于心,并且破涕为笑。以故无徐陵之文藻,亦序玉台;非必有韩偓之笔花,始题粉字也。嗟乎!空中楼阁,弹指皆非;纸上云烟,转瞬即变。身世俄惊电石,神仙亦感沧桑。发空谷之幽香,梦畹真生九畹;修歌台之艳史,忏情转觉多情。作之者难,成亦不易,略窥微旨,还质解人。大千世界光明,一切人天欢喜。夭桃红杏,齐付东风,翠竹黄花,永为闲伴。掷笔化虹之日,相约骑蝴蝶登仙;按图索骏之人,莫错认蟾蛛为马。
  光绪岁在强圉大渊献陬月望日,意琴室主
  自题粉墨丛谈
  漫调锦瑟思华年,且约闲愁赴管弦。
  红豆子繁新记曲,碧桃花瘦旧传笺。
  常教白纻临风舞,也胜黄垆倚醉眠。
  艳锦百端歌几叠,管他人骂拓枝颠。
  占断春江花月场,天魔十六尽成行。
  四檐红桂银蟾锁(谓蟾仙),一曲青桐紫凤翔(谓桐荪)。
  翠馆秋闲云掩碧(谓翠喜),兰簃宵静月流黄(谓兰仙)。
  唐鸡味俊春莺稚,留与词人话夕阳。
  谢尽空花指一弹,欢筵才上已汍澜。
  秋声谱按银筝冷(桐秋巳返都门),寿字香烧石鼎残(桂寿色艺极佳久悲玉殒)。
  化作鸳鸯仍易散,梦为蝴蝶不成欢。
  茫茫恨海终无极,忍把情缘付达观。
  曾住蓬莱最上层,谪居意气尚飞腾。
  闲情紫陌春调马,奇想苍冥晓驾鹏。
  书剑飘零尘梦醒,莺花泛滥鬓丝增。
  谁怜跋扈词坛客,哭倒歌场泪欲冰。
  道是无情越有情,惺惺相与惜惺惺。
  朱门挟瑟颜终赤,碧榭听歌眼独青。
  敢以余桃增罪孽,只因弱絮感飘零。
  鸾漂凤泊休惆怅,我亦春江断梗萍。
  粉香为泽玉为田,小录然脂手自编。
  如我何能拘礼法,得卿端不羡神仙。
  刻来楮叶成何用,修到梅花各有缘。
  春水一池波四壁,与谁共证有情禅?
  粉墨丛谈卷上
  周凤林
  凤林,吴人,小字桐荪,三雅部中妙选也。三雅既歇,子弟散若晨星,法曲飘零,几至音沈响绝。凤林遂隶大观京部,既复改隶天仙。年可二十余,圆姿替月,润脸羞花,顾盼生姿,流利馨逸,好事者着《梨园艳史》,俪以白芙蕖,品曰“娟秀”。我友小蓝田忏情侍者见之,曰:“此一朵能行白牡丹也!瑶台月晓,仙露凝香,花国称王,洵无愧色。”遂手绘《海天国色图》赠之。凤林虽工京戏,然其擅场者,究在昆曲。所演《惊梦》、《佳期》、《盗令》、《挑帘》、《独占》等剧,柔情绰态,宛转抑扬。每当月满花满酒满之时,掠鬓熏香,搴一笑,花枝招展,写上春屏。见者如游群玉山头,不复作尘世间想。性耽风雅,喜与文士游,谈吐风流,一洗脂粉之习,视阿堵物蔑如也。工写兰石,偶作花卉,亦颇楚楚可观。家有古琴一张,暇或清簟焚香,临风一奏,高山流水,能移我情。近更喜仿簪花妙格,濡毫运腕,疏秀绝伦。且能模写钟鼎古文,悬针折钗,盎然古趣,寸缣片纸,人争宝之。
  想九霄
  想九霄,姓田,小字虎儿。以秦声驰名沪上,每一发声,脆如炙雨莺簧,一清俗耳,当于柳阴深处,携双柑斗酒,危坐听之。貌清妍无俗韵,纤腰一搦,婀娜可怜,杨柳岸十七八女郎,当亦无此柔媚。予最爱其演《红鸾喜》一折,朱颜粉颈,婉丽无双,而一种低徊羞涩之情,时向眉梢微露。娟娟此豸,诚可儿也!及其衣轻绡,握团扇,月明林下,珊珊其来,则又如玉树一株,摇曳于瑶台仙阙。性好静,工围棋,每偕一二素心人,清簟疏帘,手谈竟日,花梢影过,略无倦容。其亦过去因中修得清净业者欤?
  小桂林
  姑胥台畔有妙伶焉,陈其姓,桂林其名。年如荔支娘之数,隶名大雅部。以丁亥新春来沪,沪之人慕芳名久矣,至此无论识与不识,咸以一亲玉貌为荣。每一登场,貂冠满座,后至者虽欲插足而不能。桂林温然其容,娟然其貌,羞羞涩涩,顾影生怜,宛如十二三女郎,微露腼腆之致。最爱其演《折柳阳关》一曲,柔情密意,宛转迟回,歌至“他鞭丝有分多奇女,你红粉无依一念奴”之句,泪痕融颊,差疑带雨梨花。伤心人诚别有怀抱也。迩来屡从周桐荪游,举止言谈,渐臻佳妙,不似从前之乍见生人红霞满脸矣。小蓝田忏情侍者深相眷爱,字之曰“蟾仙”。
  金菊花
  金菊花,向在都下,挂籍同顺和班。葱茜玲珑,艳闻凤禁。去秋应咏霓主人之聘,航海来申。时年才十四五耳,而花底莺喉,已超凡响,一声初度,几于飞上九天。貌亦庄雅绝伦,静穆丰神,时于氍毹间一露。工唱《遗翠花》、《血手印》、《双断桥》、《明月珠》、《池水驿》诸剧,幽情苦绪,曲曲传神。泊乎歌罢下场,广筵伺客,则又天真烂漫,嬉笑无常,竹马绕床,婴伊可爱。岂玉府侍书仙谪下红尘世界耶?何潇洒出群乃尔也!
  胡喜儿
  喜儿,鄂人,其父业屠,固赳赳然一武夫也。喜儿则描曼清扬,轻盈娇小,一洗老犁牛之所为。丙戌仲春,偕龚星儿至沪,着录天仙部。演剧不多,然颇能体会入细。最工《游龙戏凤》,娇羞掩抑,薄怒佯嗔,描绘乡里小女儿,颇觉声情逼肖。貌清丽如初日芙蓉,纤尘不染,而其腰支一搦,弱不胜衣,则又如灵和殿前迎风细柳也。工愁善病,歌唇微动,便觉娇喘如丝。予尝谓友人青莲诗裔曰:“此《石头记》中病潇湘也。当与怡红公子静参美人禅,慎勿以我辈三斗俗尘,点污绛珠仙草。”诗裔合十和南曰:“谨受教!”
  一汪水
  一汪水,秦人。数年前曾注籍大观园。时年才十有二龄,童真未漓,憨跳可喜。自大观既歇,曹部一空,怅望秦云,久不得美人消息矣。丙戌之秋,经咏霓园主人招之复来,则月满花芳,已到破瓜年纪。丰容盛鬋,艳若天人,而一点樱唇,尤觉别饶妩媚,品花者以“富贵风流”四字目之。洵不诬也。工秦声,莺喉一啭,使人意消,每一登场,座无虚位,缠头之锦,高积如山。同部有人人爱者,歌喉可与之埒,而舜英已谢,无复楚楚丰神,声价之高,远不及水。嗟乎!以貌取人,士林且若此,况梨园乎。
  粉菊花
  秦伶粉菊花,小字奎儿。以丙戌仲冬至沪。行装甫卸,丹桂园主即以厚币聘之。年甫十五六,身材瘦削,宛如昭阳殿里第一人。工为绣户传娇语,闲情逸致,潇落出群,不染时下妖淫之态。及演《演火棍》、《泗州城》诸剧,秃襟窄袖,飞舞双刀,则又矫健轻灵,迅如鹰隼,诚菊部中未易材也。犹忆昔年花旦之文武兼长者,以十三旦为开山初祖,芳名之噪,几遍灜寰。近时余玉琴亦颇得其一体,惜乎珠喉稍涩,未能惊落梁尘。自有粉菊花,而舞态歌声,并皆佳妙,寻常子弟,直欲退避不遑。我友意琴室主遍历歌场,少所许可,独于粉郎称赏不置。惜无柴桑三径,不能位置幽芳耳。
  胎里红
  自金菊花去后,雏伶之能作秦声者,几于风流歇绝,近始得胎里红其人。红与一汪水同来,即同隶咏霓乐部。韶颜稚齿,靡曼动人,其一种秀逸丰神,如观秋后水葓花,别饶幽致。为之诵“堂上簸钱堂下走,凭时相见己关情”之句,觉小儿女情态,非周昉辈所得描摹。其真合雪儿之神,红儿之貌,颦儿之情,而萃于一身者乎?“不重生男重生女”,香山老人,岂解事哉?
  日日红
  日日红,籍隶同胜和班。初在义锦园演剧,义锦既歇,改籍留春。身材婀娜,浅笑嫣然。工唱青衫,发响探喉,高出云表,一声裂帛,四座皆喑,诚有如白香山诗云“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者。与老生满京红足称劲敌,其合串《倒厅门》、《算粮》、《登殿》、《三娘教子》等戏,回肠荡气,伊郁酸辛,如聆《河满》一声,令人双泪如珠下。声音之感,竟如是乎!小蓝田忏情侍者尝语予曰:“红姓朱,本保定良家子,少年流落,误入梨园。”宜其哀楚苍凉,情不自已也。
  万盏灯
  燕市歌郎李小园,别字瘦仙,俗以万盏灯呼之。光绪初元挂名大观乐部。其时定子芳龄恰合阑干之数,雏发初燥,圆涡渐生,见人则捻带含羞,两颊隐隐现红霞色。阅二年,春江游倦,返棹宣南,京洛软红,芳名鼎盛,至有名公巨卿执厚贽踵门,愿求一见颜色者。至前年沪上鸿泥,重来印证,初在咏霓曲部,继又改而之留春。虽番风廿四,已将开到谏花,而柳亸花娇,红矜翠谑,轻盈柔婉,犹足压倒群芳。暨阳慎独生素以拘谨著名,友或诱人欢场,辄效温太真绝裾而去;一日在筵上遇瘦仙,予戏援明道先生“席上心中”语嘲之,生乘无人附耳低语曰:“予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