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廢,有仁義;
大道之隆也,仁義行於其中,而民不知。道既廢,而後仁義見矣。
智慧出,有大偽;
世不知道之足以澹足萬物也,而以智慧加之,於是民始以偽報之矣。
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六親方和,孰非孝慈?國家方治,孰非忠臣?堯非不孝也,而獨稱舜,無瞽支也。伊尹、周公非不忠也,而獨稱龍逢、比干,無桀紂也。涸澤之魚,相吻以沬,相濡以溼,不如相忘於江湖。
絕聖棄智章第十九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
非聖智不足以知道,使聖智為天下,其有不以道御物者乎?然世之人不足以知聖智之本,而見其末,以為以巧勝物者也,於是馳騁於其末流,而民始不勝其害矣。故絕聖棄智,民利百倍。
絕仁棄義,民復孝慈;
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仁義所以為孝慈矣。然及其衰也,竊仁義之名以要利於世,於是子有違父,而父有虐子,此則仁義之迹為之也。故絕仁棄義,則民復孝慈。
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巧所以便事也,利所以濟物也,二者非以為盜,盜賊不得則不行。故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些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
世之貴此三者,以為天下之不安,由文之不足故也。是以或屬之聖智,或屬之仁義,或屬之巧利,蓋將以文治之也。然而天下益以不安,曷不反其本乎?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而天下各復其性,雖有三者,無所用之矣。故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此則聖智之大,仁義之至,巧利之極也。然孔子以仁義禮樂治天下,老子絕而棄之,或者以為不同。《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孔子之慮後世也深,故示人以器而晦其道,使中人以下守其器,不為道之所眩,以不失為君子,而中人以上,自是以上達也。老子則不然,志於明道而急於開人心,故示人以道而薄於器,以為學者惟器之知,則道隱矣,故絕仁義棄禮樂以明道。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達者因似以識真,而昧者執似以陷於偽。故後世執老子之言以亂天下者有之,而學孔子者無大過。因老子之言以達道者不少,而求之於孔子者常苦其無所從入。二聖人者,皆不得已也,全於此,必略於彼矣。
絕學無憂章第二十
絕學無憂。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不知性命之正,而以學求益,增其所未聞,積之不已,而無以一之,則以圓害方,以直害曲,其中紛然,不勝其憂矣。患夫學者之至此也,故日絕學無憂。若夫聖人未嘗不學,而以道為主,不學而不少,多學而不亂,廓然無憂,而安用絕學耶?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
學者溺於所聞而無以一之,則唯之為恭,阿之為慢,不可同日言矣,而況夫善惡之相反乎?夫唯聖人知萬物同出於性,而皆成於妄,如畫馬牛,如刻虎競,皆非其實,湣焉無是非同異之辨,孰知其相去幾何哉?苟知此矣,則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無足怪矣。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聖人均彼我,一同異,其心無所復留,然豈以是忽遺世法,犯分亂理而不顧哉?人之、所畏,吾亦畏之;人之所為,吾亦為之。雖列於君臣父子之間,行於禮樂刑政之域,而天下不知其異也。其所以不嬰於物者,其心而已。
荒兮其未央哉。
人皆徇其所知,故介然不出畦吵。聖人兼涉有無,無入而不可,則荒兮其未可央也。
衆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怕兮其未兆,若嬰兄之未孩,
人各溺於所好,其美如享太牢,其樂如春登臺,囂然從之,而不知其非。唯聖人深究其妄,遇之泊然不動,如嬰兒之未能孩也。
乘乘兮若無所歸。
乘萬物之理而不自私,故若無所歸。
衆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
衆人守其所知,各自以為有餘。聖人包舉萬物而不主於一,超然其若遺也。
我愚人之心也哉,純純兮。
純純,若愚而非愚也。
俗人昭昭,我獨若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
世俗以分別為智,聖人知群妄之不足辨也,故其外若昏,其中若悶。
忽若晦,寂若無所止。
忽焉若晦,不見其津涯也。寂然無朕,不見其所止宿也……
衆人皆有以,我獨頑似鄙,
人各有能,故世皆得而用之。聖人才全德備,若無所施,故疑於頑鄙。
我獨異於人,兒貴食母。
道者,萬物之母。衆人徇物忘道,而聖人脫遺萬物,以道為宗,譬如嬰兒無所雜食,食於母而已。
孔德之容章第二十一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
道無形也,及其運而為德,則有容矣,故德者道之見也。自是推之,則衆有之容,皆道之見於物者也。
道之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
道非有無,故以恍惚言之。然及其運而成象,著而成物,未有不出於惚恍者也。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方有無之未定,惚恍而不可見。及夫有無之交,則見其窈冥深眇,雖未成形,而精存乎其中矣。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物至於成形,則真偽雜矣,方其有精,不容偽也。真偽既雜,自一而為二,自二而為三,紛然錯出,不可復信矣。方其有精,不吾欺也。
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衆甫。
古今雖異,而道則不去,故以不去名之。唯未嘗去,故能以閱衆有之變也。甫,美也,雖萬物之美,不免於變也。
吾何以知衆甫之然哉?以此。
聖人之所以知萬物之所以然者,以能體道而不去故也。
曲則全章第二十二
曲則全,
聖人動必循理,理之所在,或直或曲,要於通而已。通故與物不迕,不迕故全也。
枉則直,
直而非理,則非直也。循理雖枉,而天下之至直也。
窪則盈,
衆之所歸者,下也,雖欲不盈,不可得矣。
弊則新,
昭昭察察,非道也。悶悶,若將弊矣,而日新之所自出也。
少則得,
道一而已,得一則無不得矣。
多則惑矣。
多學而無以一之,則惑矣。
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
抱一者,復性者也。蓋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弊則新,少則得,皆抱一之餘也,故以抱一終之。
不自見,故明;
目不自見,故能見物;鏡不自照,故能照物。如使自見自照,則自為之不暇,而何暇及物哉。
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功;不自矜,故長。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皆不爭之餘也,故以不爭終之。
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世以直為是,以曲為非,將循理而行於世,則有不免於曲者矣,故終篇復言之曰:此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夫所謂全者,非獨全身也,內以全身,外以全物,物我兼全,而歸復於性,則其為直也大矣。
希實自然章第二十三
希言自然。
言出於自然,則簡而中;非其自然而強言之,則煩而俳信矣。故曰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可既。此所謂希言矣。
飄風不終朝,暴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
陰陽不爭,風雨時至,不疾不徐,盡其勢之所至而後止。若夫陽亢於上,陰伏於下,否而不得洩,於是為飄風暴雨,若將不勝,然其勢不能以終日。古之聖人言出於希,行出於夷,皆因其自然,故久而不窮。世或厭之,以為不若詭辮之悅耳,怪行之驚世,不知其不能久也。
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得之;同於德者,德亦得之;同於失者,失亦得之。
孔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故曰仁者之過易辭。志於仁猶若此,而況志於道者乎?夫苟從事於道矣,則其所為合於道者得道,合於德者得德,不幸而失,雖失於所為,然必有得於道德矣。
信不足,有不信。
不知道者,信道不篤,因其失而疑之,於是益以不信。失惟知道,然後不以得失疑道也。
跂者不立章第二十四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
人未有不能立且行者也,苟以立為未足而加之以跂,以行為未足而加之以跨,未有不喪失其行立者。彼其自見、自是、自伐、自矜者,亦若是矣。
其於道也,日餘食贅行。
譬如飲食,適飽則已,有餘則病。譬如四體,適完則已,有贅則累。
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有物混成章第二十五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夫道,非清非濁,非高非下,非去非來,非善非惡,混然而成體,其於人為性,故曰有物混成。此未有知其生者,蓋湛然常存,而天地生於其中耳。
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
寂兮無聲,寥兮無形,獨立無匹而未嘗變,行於群有而未嘗殆,俯以化育萬物,則皆其母矣。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道本無名,聖人見萬物之無不由也,故字之曰道。見萬物之莫能加也,故強為之名曰大。然其實則無得而稱之也。
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自大而求之,則逝而往矣。自往而
求之,則遠不及矣。雖逝雖遠,然反
而求之,一心足矣。
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由道言之,則雖天地與王,皆不足大也。然世之人習知三者之大,而不信道之大也。故以實告之,人不若地,地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自然。然使人一日復性,則此三者人皆足以盡之矣。
重為輕根章第二十六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
凡物輕不能載重,小不能鎮大,不行者使行,不動者制動,故輕以重為根,躁以靜為君。
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
行欲輕而不離輜重,榮觀雖樂而必有燕處,重靜之不可失如此。
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
人主以身任天下,而輕其身,則不足以任天下矣。
輕則失臣,躁則失君。
輕與躁無施而可,然君輕則臣知其不足賴,臣躁則君知其志於利,故曰輕則失臣,躁則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