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白鹿面对夙水冰螭,逼视他的双眼,“年幼的冰螭岫,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你,杀了她的母亲?”
  小小的女童没敢说出“杀”这个字,但她控诉自己的父亲犯有杀妻之罪,却是不争的事实。
  “喂,不会吧,你为了与小三和外面的女儿在一起,就杀死了她的母亲?不是真的吧,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句话啊!”白鹿用角顶夙水冰螭,它对这个气华清贵的男子很有好感,比起可悲狂暴的岫,更愿意相信他。
  夙水陆主扫开角,“这是我的家事,魔鹿,你问太多了。”
  “这是我的肚子里,我可不认为他在多事。”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轰隆隆作响。
  夙水冰螭艰难一礼,用尽全力才没有把自己的愤怒表现得过于明显,“凶尊,小女心性有失,罪过不轻,然而这并不意味的您就可以生吃了她。夙水冰螭于此,郑重向您讨个说法。”
  那个声音哈哈大笑,“就连你自己,都是我腹中的食物,给你看那些东西,不过是想羞辱你,揭露你的本来面目,让你死得更加痛苦有趣些罢了。”
  白鹿鹿对饕餮的恶趣味翻了个白眼,但它自己也很想知道究竟,于是配合道,“左右都要死,你就让我当个明白鬼,把事情说清楚吧。”
  夙水冰螭木然摇头,沉默不语。
  忽然有另外的记忆碎片被投射进来,那是饕餮自身的记忆。
  将死的佟芷秀,心中充满对残酷人生的痛恨,她的冲天怨气,吸引了正在失去力量的饕餮,于是,双方达成协议,凶兽用仅剩的力量为她延续性命,她则孕育凶兽,给予第二次降生。
  然而就好像是一种可憎的遗传,她的精神渐渐错乱,不但忘记与凶兽的约定,甚至潜意识的想要杀死腹中的孩子。她脑中形成错乱的思维与记忆,碎片的洪流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凶兽即使不愿意看,也不得不了解了很多事情,包括她幼儿期就连本人都没有印象的闪存记忆。
  最开始,画面中总是有一条白白的四爪蛇,头抵头,尾绕脚,与她甜甜的睡在一起。
  偶尔清醒,他们就傻呵呵的对着笑,互相用口水洗脸,四脚蛇总是比她洗得彻底,因为它的舌头更软更长。它还能够晕乎乎的爬行,不像她,只可以啊啊着翻来翻去。
  四脚蛇还会呜呜叫,清脆响亮,就像歌唱,在她因为肚子饿难受的时候,小蛇虽然也很饿,却总是缠绕着她,轻轻哼唱,轻轻摇晃。
  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在寒冷黑暗的室内,只有小蛇,是她的安慰与依靠。
  没有食物,没有光亮,没有御寒的衣物。
  墙角有一抹青苔,被屋顶渗下的雨滴滋养,小蛇用嫩嫩的舌头舔食它们,肚中好像不那么饿了。婴儿饿得小声哭泣,它没有牙齿,就艰难的啃下一点儿苔藓,含在嘴中,歪歪倒倒的爬回去,小心喂她。
  她冷,肚子痛,它就忍着自己的难受,紧紧缠绕着她,哼着歌哄她,把自己当成她的棉被,用尽一切办法,保护着脆弱的小生命。
  即使它不知道,它的身体没有温度,它的苔藓没法让她吃饱,但她还是觉得,自己从它那里获得了生存下去的力量。
  对她来说,它是唯一的亲人,它就是世界。
  一天,紧闭的房门终于被打开,一个美丽憔悴的女子冲进来,尖声嚎叫,嘴里面一边大喊着“怪物,怪物,我怎么会生下怪物”,一边疯狂地抓起小蛇摔打。
  小蛇呜呜叫着挣扎出来,四处逃窜,声音中充满惊慌和绝望,她又饿又冻,浑身青紫,啊啊叫着,挥舞手脚,想救下唯一的亲人,可却是那么的无力。
  女子歇斯底里的抓捕小蛇,一脚踩在她身上,却不自知,小蛇猛冲回来,用没牙的嘴用力咬女人,想要救她,却被一把捏住了脖子。
  女人疯狂大叫,双手抓住小蛇拼命拉扯,红色的血从白白的身体中渗出,一滴,一滴,滴在她的身上,唇上……
  “够了,这不是真的,她只是有些产后抑郁,独自住在外面又没人照顾,是我疏忽……够了!”夙水冰螭怒吼着,将记忆的碎片打散。
  画面模糊不清,但陆白还是看到,似乎有一名男子冲进来,阻止了女子,那女人委屈的说,是小蛇要吃女娃,她是为了救他们的女儿,才一怒之下这样做。
  最后,画面定格在,夙水冰螭望向小蛇那冰冷的眼。
  陆白不知怎么,心中充满愤怒的情绪,“这就是你对冰螭岫心有芥蒂的原因?你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夙水冰螭茫然坐倒在地,“养不教父之过,我一直以为,岫越来越令人失望,是因为她母亲过于溺爱……所以,我便只能更加严厉……”
  陆白用力踏蹄子,“那个就是她的母亲?你究竟是什么眼光娶了这么个人?自己是神经病不算,她还把病遗传给女儿们……那个婴儿是佟芷秀?她们俩是双胞胎?那又为什么会分离?不论小蛇还是小女娃,一开始时都多么的天真可爱,最后变成那个样子,到底是谁的错?”
  夙水冰螭闭上眼,“是我的错。她只是个偶然间迷失到无尽世界中的普通人类,王说,她深心中一直怀有对这个世界的惊恐戒惧,心性卑下脆弱,不堪与冰螭相配,那是多少灵药都无法弥补的巨大缺陷。然而我没有听,我更相信她说的,只要有爱,就什么艰难阻碍都可以突破,可以击败。”
  所以,他顶住所有人的反对,迎娶了与自己种族有着巨大差距的平凡女子。
  虽然她偶尔有点儿小小的歇斯底里,又坚持一个人住在城外,但从不对他表现出来,他听侍女们说得多了,也就把那当成他们心有偏见,并没有加以在意。
  甜蜜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双女儿降生,那表面上的和谐美满,终于被撕得粉碎。
  她以一种不正常的狂热在他面前疼爱岫,并说岫好厉害,这么小就知道要吃掉妹妹。
  她看都不看只是个人类婴儿的秀一眼,偶尔他能听到,她在轻声嘟囔着“怪物”,“妖魔的孩子”。
  他总在秀身上发现细小的伤痕,她说,那是岫咬的。
  没办法,他只好把秀送走,交给自己的侍女在隐蔽处抚养。
  这个事情妻子明明知道,可她从那开始,却又总是疑神疑鬼于自己与侍女的关系。
  并且私下里,人人都说,父母种属差距太大所生出的孩子,天生缺陷。
  他的岫是个残忍的野兽,因为她要吃掉自己的同胞妹妹,这哪里是高贵的冰螭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没有人怀疑这番话,因为岫的残忍,是岫的母亲,亲口说的。
  于是,他只能禁止所有人再提起秀的存在,更加严格的训导岫,一有不对便大加呵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好像标尺般完美。他也在恐惧,恐惧着自己的孩子,真的是个毫无慈爱之心的怪物。
  然而往往他越害怕什么,岫却还是越来越像什么。
  他不自觉的,花了更多的时间在秀身上,那间小屋,那个普通的人类孩子,成了他休憩的港湾,能够让他暂时逃离那个令人喘不上气的家庭。
  然后有一天,他半路折返木屋,就亲耳听到岫,在做杀戮的宣言。
  他彻底失望,为了保护秀,让侍女带着孩子远远走去人类世界,用时空壁垒彻底斩断了双生子间的感应与羁绊。
  回到家中,妻子已去,岫竟然指控他杀妻之罪,他当时,确实满怀恨意,对岫说出了那句话。
  那一刻,他与岫彻底决裂,因为他没有否认她的话,现在想来,哪怕当即甩上一个耳光都好。所以,在岫今后的人生中,一直都根深蒂固的认为,是自己杀了妻子吧。
  “真可笑,我为什么会杀她的母亲?这种扭曲的想法,是来自于血脉冲突所造成的先天缺陷?我果然,不该娶人类女子……”夙水冰螭捂住脸。
  饕餮嗤笑,“结论正确,原因相差十万八千里。”
  冰螭岫的记忆回闪。
  “岫,你要保护妈妈,妈妈只有你了。”
  “我活着是不是很碍事?他现在对我,还有恩爱吗?”
  “你父亲盼着我死,我死了,他就能把外面的女人领进家门。”
  “他不敢现在给你找后母,对他的名声不好,所以只要妈妈活着一天,岫就是安全的,妈妈会保护你。”
  “岫,不能有后母,不能有后母生的弟弟,如果那样,你就完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他送来的东西?我不吃,他要毒死我!”
  饕餮哈哈大笑,“怀疑的种子一经种下,就会在人心中生根发芽。她没办法抗拒,因为那是她挚亲的母亲,而你,又做了什么能够让她相信你的事情吗?”
  夙水冰螭怒吼,“我不信!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妻子究竟有什么非要这样折磨他们父女的理由?
  饕餮油滑的笑着,“也许她恨你,谁让你是一只她心目中的怪物?她当然更恨岫,任哪个女人生出一条蛇来会不恨?也许她以为自己在保护真正的女儿,你看,秀不是一直生活得挺幸福?当然,你也可以简单的认为她就是个疯子,跟疯子讲什么理由呀?”
  饕餮幸灾乐祸的笑个不停,陆白觉得它一定都快要满地打滚了。
  “精神病是会遗传的,你如果不是疯子,你的两个女儿受了刺激却都会发疯,那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你老婆她是个疯子。而且,她这种疯狂挺有针对性,喜欢折磨自己的孩子。哎呀呀,冰螭岫是没有机会,那个佟芷秀还真是厉害,怀我的时候,可是让本尊吃了不少苦头,听说最后临死之前,还不忘把新生儿扔窗外?幸好本尊早被掉包,要不然,受了她十个月的罪,临到熬出头却又被活生生摔死,这不是欺负人么。”
  咂咂嘴,饕餮又道,“不过那人类母女俩,都是生怪物的命,这运势简直太奇妙了。母亲生了怪物,用尽手段让唯一承认的女儿回去人类世界,想让她幸福,结果女儿却终究逃脱不了生怪物的厄运,凶手还是一直被百般诬蔑践踏的怪物女儿,多讽刺呀,这算什么?恶有恶报?哇哈哈!”
  白鹿皱眉,小花这家伙,到底想干嘛?
  夙水冰螭苦涩一叹,“凶尊,她们都死了,不是吗?你不外乎想要鄙人这一身灵力,所以用尽种种手段打击鄙人的心神壁垒。如今已经成功,你要吃就吃,请不要再玩弄伎俩,让鄙人更加不堪了。”
  饕餮不再发出声音,空间中死一般静寂。
  白鹿用蹄子碰碰他,将头轻轻枕在他腿上。
  夙水冰螭轻抚它修长的颈项,心中有种所有脓疮全被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剧痛与平静。
  白鹿鹿蹭蹭他,“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怎么做?”
  夙水冰螭平静道,“妻子是我自己选的,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秀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平静,只要岫不出现,我相信她会一直平安喜乐的度过余生。所有的根源,都在于岫。”
  陆白眯起眼,“所以,只要没有冰螭岫,就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夙水冰螭一叹,“是啊,只要没有那样的岫……我曾经有无数机会,去看清她的真实处境,用正确的方法教导她,与她坦承心扉,冰释误会。可是,我一次次的错过了,一次次亲手将她越推越远,终至不可收拾。在这个家庭中,只有我能够向她伸出援手,将她从深渊中解救出来,可是,我没有那样做。”
  白鹿点头,“你说得对,一切都是你的错。”
  对普通的孩子来说,有普通的关照就够了,对天生就摊上糟糕父母的孩子来说,治愈心灵的力量,必须更加特殊,更加强大,才能将他们导引上正确的道路。
  即使是愈经风雨愈加茁壮的悬崖野花,也要有立足的泥土,才能开出属于自己的绽放。有些孩子,也许只需要被拉上一把,便能跨过地上的陷坑,开始完全不同的人生。
  有些孩子,地上的陷坑太多,自己又不晓得该如何跳,周围的手都是推拒,他不掉下去,谁应该掉下去。
  “养不教父之过,太对了,作为男人,以为提供了精子就是父亲?天下间可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娶个有病的女人不算大错,放任有病的女人虐待子女,就是你的责任了,她有病,你又没病,还是冰螭,还是陆主,本就不是平常生灵,却做得反而没有普通的父亲好,不是你的错,又是谁的错?”
  夙水冰螭放在眼上的手背,渐渐湿润,“魔鹿,你是个好父亲?”
  白鹿鹿厚颜无耻得意洋洋,“当然,我家宝贝儿都最孝顺了,我也最爱它们了,就算偶尔有淘气的,我也会一直一直相信它,支持它。当然啦,竹笋炒肉是必须的,那噼噼啪啪的响声也是爱的表现呀。”
  蒙蒙猫当即不乐意,“揍也得分对象,你敢揍我,喵?”
  白鹿鹿立马表态,“当然当然,因材施教,傲娇的顺毛摸,M的就可劲儿欺负,淘气的就胡萝卜加大棒,陆主帅哥我跟你说,调教孩子宠物神马的可是一门大学问呢。”
  夙水冰螭勉强笑笑,“被凶尊吃了,又不会轮回,没有重头开始的机会,想这些做什么。”
  白鹿鹿扒拉过来一片小小的记忆碎片,“看,是佟芷秀的记忆。她怀着饕餮的时候,思维混乱,但却又有千分之一的时间,极度清醒,什么都想起了,什么都知道。”
  佟芷秀虚弱,疲惫,抚摸着大大的肚子,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又见到它了,虽然与印象中白白嫩嫩凉凉滑滑的样子不同,但那是它,我不会认错。”
  “它过得不快乐,那么凶狠,那么残忍,我却总是觉得,它还是小小的四脚蛇,从没有长大的样子。”
  “它喂吃我苔藓,给我唱歌,当我的被子,当我的摇篮,它自己明明也那么小,比我早出生几分钟而已。”
  “它的小爪子还张不开,它的尾巴像滑溜溜的果冻,它没有牙齿,啃青苔很费劲儿,每次从墙边回来,嘴巴都弄得红红的,又脏,全是泥。”
  “它就用那么脏的嘴巴和舌头喂我,我不乐意,躲开不吃,它知道我喜欢它的尾巴,就用尾巴尖沾了苔藓,撅着屁股喂。”
  “我咬它尾巴的时候,可高兴了,那时候,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我有它,就已经足够,它是我的父母,它是我的姐姐,它是我唯一的亲人,它无数次给了我生命,将我留在这个世上。”
  “它保护了我,用它的鲜血,从母亲脚下挽回我的生命,它的血流到我的嘴里,在我灵魂上留下印记。”
  “我一直是被保护的那个,从来没有为它做过什么。这世上不该只有索取,却没有回报,我长大了,我不承认那个伤害我的妖魔是它……我想为它做件事。”
  “宝宝,请你帮助我。”
  ……
  黑暗中,出现一个小小的水洼。
  一条白白嫩嫩的四爪小蛇,眼睛上盖着初生的薄膜,爪子抱住尾巴,团成一个小球,静静浸在水里。
  白鹿鹿伸出舌头舔舔,它动了动,没牙的嘴中呜呜,发出风吹过池塘的清越之音。
  点点水珠落进洼中,好像一场小雨,它有些受扰,将尾巴咬进嘴里。
  饕餮戏谑的声音响起,“没有灵力,没有情感,没有记忆,血脉纯净,我吃掉了它母系相关与后天被强加的一切,我,吃掉了冰螭岫。现如今,这就是一只新生的小螭,等着有哪个白痴愿意领养,肩负上一生为之操劳的责任与烦恼。”
  夙水冰螭泪落如雨,哽咽出声,“……秀,这样,真的好吗?”
  饕餮道,“对她来说,这四爪蛇才是她最重要的亲人,与其说她生下了我,不如说她透过我,生下了它,是佟芷秀赋予了它又一次新的生命。这是她的心愿,也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白鹿鹿微笑,“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你不愿意好好珍惜,就换我来养,正巧,最近想要个女儿了。”
  夙水冰螭赶紧把小螭捧出来,揣进怀里,“要孩子,自己与火尊生去,干什么眼馋别人家的宝贝。”
  白鹿鹿跳脚,“哪个要与那只王八蛋生孩子!”
  蒙蒙猫琢磨,自己看三只动物加两只魔物已经有些费力,还养?那就得求阿瑟大人给再造几只分身,哎呀,那多不好意思。
  凶兽狗狗把他们放出来,就想溜边儿逃跑,避免吃到竹笋炒狗肉,哪知没挪几步,却被一只大手狠狠扣住。
  “好你个小花,说,是不是你撺掇你爸到处乱放艳紫铆?把我家弄得一团乱,房顶都差点儿没掀了,你很得意吧,嗯?”
  白鹿鹿一看,四蹄刨地,好像红眼公牛般大怒,“王八蛋!老子要作恶还用得到狗狗教?把儿子放开,我就是魔鹿乱世了你又能怎么样?有本事和老子离婚啊,你这只没种的大马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