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曰:“古者出师命将,斋三日,授之以钺,曰:‘从此至天,将军制之。’又授之以斧,曰:‘从此至地,将军制之’。又推其毂曰:‘进退唯时。’既行,军中但闻将军之令,不闻君命,朕谓此礼久废,今欲与卿参定遣将之仪,如何?”靖曰:“臣窃谓圣人制作,致斋于庙者,所以假威于神也;授斧钺又推其毂者,所以委寄以权也。今陛下每有出师,必与公卿议论,告庙而后遣;此则邀以神至矣!每有任将,必使之便宜从事;此则假以权重矣!何异于致斋推毂邪?尽合古礼,其义同焉,不须参定。”上曰:“善!”乃命近臣书此二事,为后世法。
  太宗曰:“阴阳术数,废之可乎?”靖曰:“不可。兵者,诡道也;托之以阴阳术数,则使贪使愚;兹不可废也。”太宗曰:“卿尝言:天官时日,明将不法,闇者拘之。废亦宜然。”靖曰:“纣以甲子日亡,武王以甲子日兴。天官时日,甲子一也。殷乱周治,兴亡异焉。又宋武帝以往亡时起兵,军吏以为不可。帝曰:‘我往彼亡。’果克之。由此言之,可废明矣。然而,田单为燕所围,单命一人为神,拜而祠之。神言:‘燕可破。”单于是以火牛出击燕,大破之。此是兵家诡道。天官时日,亦由此也。”
  太宗曰:“田单托神怪而破燕,太公焚蓍龟而灭纣,二事相反,何也?”靖曰:“其机一也;或逆而取之,或顺而行之,是也。昔太公佐武王,至牧野遇雷雨,旗鼓毁折,散宜生欲卜吉而后行。此则因军中疑惧,必假卜以问神焉。太公以谓腐草枯骨无足问,且以臣伐君,岂可在乎?然观散宜生发机前,于太公成机于后,逆顺虽异,其理致则同。臣前所谓术数不可废者,盖存其机于未萌也;及其功在人事而已。”
  太宗曰:“当今将帅,唯李勣、道宗、薛万彻,除道宗以亲属外,孰堪大用?”靖曰:“陛下尝言勣、道宗用兵,不大胜亦不大败;万彻若不大胜,即须大败。臣愚思圣言,不求大胜亦不大败者,节制之兵也;或大胜或大败者,幸而成功者也。故孙武云:‘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节制在我云尔。”
  太宗曰:“两阵相临,欲言不战,安可得乎?”靖曰:“昔晋师伐秦,交绥而退。《司马法》曰:‘逐奔不远,纵绥不及。’臣谓绥者,御辔之索也。我兵既有节制,彼敌亦正行伍,岂敢轻战哉?故有出而交绥,退而不逐,各防其失败者也。孙武云:‘勿击堂堂之阵,无邀正正之旗。’若两阵体均势等,苟一轻肆,为其所乘,则或大败,理使然也。是故兵有不战,有必战;夫不战者在我,必战者在敌。”
  太宗曰:“不战在我,何谓也?”靖曰:“孙武云:‘我不欲战者,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乘其所之也。’敌有人焉,则交绥之间未可图也。故曰不战在我。夫必战在敌者,孙武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本待之。’敌无人焉,则必来战,吾得以乘而破之,故曰必战者在敌。”
  太宗曰:“深乎,节制之兵!得其法则昌,失其法则亡。卿为纂述历代善于节制者,具图来上;朕当择其精微,垂于后世。”靖曰:“臣前所进黄帝、太公二阵图,并《司马法》、诸葛亮奇正之法,此已精悉。历代名将,用其一二而成功者亦众矣。但史官鲜克知兵,不能纪其实绩焉。臣敢不奉诏,当纂述以闻。”
  太宗曰:“兵法孰为最深者?”靖曰:“臣尝分为三等,使学者当渐而至焉。一曰道,二曰天地,三曰将法。夫道之说,至微至微;《易》所谓聪明叡智神武而不杀者是也。夫天之说,阴阳;地之说,险易。善用兵者,能以阴夺阳,以险攻易;孟子所谓天时地利者是也。夫将法之说,在乎任人利器,《三略》所谓得士者昌,管仲所谓器必坚利者,是也。”
  太宗曰:“然。吾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上也。百战百胜者中也,深沟高垒以自守者下也。以是较量,孙武著书,三等皆具焉。”靖曰:“观其文迹其事,亦可差别矣。若张良、范蠡、孙武,脱然高引,不知所往;此非知道,安能尔乎?若乐毅、管仲、诸葛亮,战必胜,守必固;此非察天时地利,安能尔乎?其次,王猛之保秦,谢安之守晋,非任将择才,缮完自固,安能尔乎?故习兵之学,必先由下能及中,由中以及上,则渐而深矣。不然则垂空言,徒记诵,无足取也。”
  太宗曰:“道家忌三世为将者,不可妄传也,亦不可不传也;卿其慎之!”
  靖再拜出,尽传其书与李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