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情很平静,他并不为自己难过。这些一来,他心情恢复得很快,比肢全要快多了。他这辈子,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
  医生取笑说:“装了假肢,那义手不但能做日常生活的所有动作,比方说,挤牙膏,取鸡蛋,甚至去飞车都行。开摩托,左手上的只不过是刹刹车嘛,很简单。
  早上,阳光灿烂。他的床头柜上,插着康乃馨,郁金香,月季,都是白燕送来的。上午十点,白燕和胡世忠来接他出院。
  他想起来走走,到院子里去散散步。
  有人推门进来。
  一看这人,他呆住了。
  是个女孩。那女孩有十五六岁,下身穿着一条短短的牛仔短裙,两肩吊着背带,上身穿一件紧紧地包着身子的黑色弹力女式背心,手心里捧着一大束火红的美人蕉。
  她到底找到他了。
  他心慌气短,快晕过去了。他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女孩一步步想他走来,爱情神圣而庄严。
  她扑到他床前,哭:“爹!”
  老水鬼顿时老泪纵横,他吃惊,人也会哭。
  “这些年来,我们娘儿俩,找你找的好苦,你好狠心呀,爹!”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唯有愧疚。
  他看那孩子,多可爱的孩子呀。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当他第一眼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孩子就牢牢地揪住了他的心。就是因为这个,他这次才专程回来,去寻找她母女俩的。
  他细细的看这孩子,她也像她母亲当年那么黑,于是他的眼睛格外地亮了。孩子一笑,那牙齿闪光地白。
  孩子换了身衣服,脱了那身农家女孩的土布衣服,换的甜妞地装扮,那气质,一下子全变了。
  真是当年的黑牡丹呢。那么俊俏,那么恬静,那么秀美。尤其那厚墩墩的嘴唇,当年那么让他动心的嘴唇。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是他的孽种,他一看到她那双波斯猫一样的眼睛他就认定了,那是他的种。她的眼睛是棕色的,透亮的,透亮得像那夕阳就要熄灭的海。
  多可爱的孩子呵。
  他动情地拥抱孩子,问:“你妈呢?”
  她妈在门外的走廊上,坐在长椅上哭,默默地流泪。
  她在报上见到了他的照片,她一眼就认定了是他!只有他,才干那么蠢的事。
  孩子从屋里跑出来.拉了妈妈进去。
  她换了身衣服,穿的还是再平常不过的素色小花的阿婆衫。他箅一算,她不该这样老,才刚步入中年呢。
  她鲜亮多了。
  他惊奇地发现,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她年轻多了,鬓边还插了朵花,是红山茶。他想,她这么年轻插花,是不是还早了点儿,在他的家乡,过了五十岁的女人,才有次格头上插花呢。“你还能记得我们娘俩,没心没肝的。”他那天流泪了。他是个早就万念俱灰的男人,他经历了太多的生与死,他是个一生都在厮杀的男人,他早已不再习惯儿女情长,可现在,此时此刻,它才发觉,他是如此虚弱,如此孤单!
  蓝鲸号开走了。
  他一个人被留在岸上了,他像是被抛在一座了无人迹的荒岛上,他岂止是感到孤单。
  可现在,他居然还有一个妻子,一个女儿。
  他问自己,他需要她们,能接受她们,他能适应家庭生活吗?
  只怕他无法与她们相处,他不能给她们幸福。
  他茫然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他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在公司,他只有一间十六平方米的单身宿舍,宿舍里有两张单人床,两人同居一室。
  “这些年,你受苦了。”老水鬼艰难地说。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她伸手抓起那只空空的袖筒,“你过的,莫非是什么好日子?你老婆呢?”
  他想哭,哭不出来。
  她在等他回答。
  他苦笑了一下。
  “我本不该来找你,”她低声说,像是很为难。“我就走,不打扰你,你有你的家。几个孩子了?”
  他只笑了笑。
  “我来看看你,她不见怪吧?她一定很年轻,很漂亮的,是吧?”
  他低头不语。
  “你不认我,我也没指望你认我,可你总该认识你的女儿吧?孩子总要有个光明正大的爹吧。我想,你既然能找了来看我们娘儿俩,总算还有点良心,我也没白跟了一回你。”她不往下说了,好悲伤。
  “别说了。”老水鬼心里凄然,悲从中来,他也动情了,“我对不起你娘儿俩。谁让我是个海员呢。”
  俩人都不再说话,相对而泣。
  许久,她又问:
  “你老婆呢?她为什么不在你身边?”
  他不做声,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对她说。
  此时,有人推门进来,是胡世忠和白燕。
  “哟,有客人呀。”白燕惊奇地说。
  老水鬼不知该怎么介绍才好。
  “不是客人,是亲人。”那孩子说。
  老水鬼大吃一惊,就凭这孩子这么一句话,他就明白,这孩子的智商绝非寻常,很明确,她准备快刀斩乱麻。
  “亲人?”白燕也吃了一惊,“伯父,你的亲人?”
  老水鬼正不知如何回答,那孩子又开口了:“我叫水花,他是我爹。”
  “他是你爹?”白燕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你没听说过?”水花故作惊奇地问。
  “你有这么漂亮的女儿?”白燕惊奇不已地去摸水花的脸蛋,“怎么从来也没听你说过?”
  “失散十几年了。”老水鬼流着泪说。
  “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呀,大伯。”白燕扑到水鬼身边,搂了他,为他祝贺,“这么说,这位是你的妈妈?”她问女孩。
  水花点头。
  “大伯,你连伯母也找到了。”
  伯母?黑牡丹愣住了。
  白燕大笑,她快活得跳起来了:“多好的一家人哪?”
  “怎么,你是一个人?”她终于醒悟过来,难以置信地问。
  “怎么,你不知道?”现在,该白燕为她惊喜的了。
  “你真的是一个人?”
  老水鬼点了点头。
  黑牡丹再也把握不住自己,掇抱了他,大哭,就在那间单人病房里,放声号啕。
  所有的人,都泪如雨下。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生死离别,大喜大悲,都浓缩在这刻。
  “你这丧了天良,没心没肝,无情无义的人,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她大哭。
  “你说错了,大妈,”白燕说,“他真是有情有义的男人,你细想想,是不是?”这话有理。可老水鬼心里明白,她俩的话,都只说对了一半。
  “岂止是有情有义?”白燕说,“是侠肝义胆呢。”这话也对。
  “你有个好爸爸。”她对水花说。“你有个好男人。”她对黑牡丹说。“咱们是不是应该喝一杯呀?”一直在一边流泪的胡世忠问。
  “对,太对,太对。”白燕大叫。
  出院手续昨天便已办完,白燕扶了老水鬼,走出医院,医院门口,停着胡世忠的那辆黑色的车。
  老水鬼上了车,车开出了市区、上了望江路。
  这是去哪呀?”老水鬼奇怪地问。公司宿舍楼在城东,车却往城西开。
  “别问。”白燕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开到城郊的风光秀丽的瓯江路,这里依山傍水,市里的几座星级宾馆,都建在这儿,路边,有座高级住宅小搂。车开了进去。
  “这是哪儿?”老水鬼问。
  “世忠的家。”
  几个人都下了车。胡世忠把车开进了车库。
  老水鬼看看,院子不大,有花坛,有喷水池,有草地,中间小楼,两层。他心里琢磨。这个小院,前几年修建的时候,大约十万,现在只怕翻过一百万元了。
  进了屋,有客厅,厨房,卫生间,书房,二楼是卧室,楼梯铺腥红的地毯,跟他的宿舍相比,他不知该说什么了。
  白燕问他:“伯父,这地方,你还满意吗?”
  老水鬼点点头,好地方,满意。
  “满意就好。”白燕说。
  他觉得她的笑容怪怪的。
  老水鬼走进客厅,让他吃一惊的是,客厅里挂了幅鲨鱼的很大的照片,照片上披着黑纱。
  他再一看,厅里,他的遗像下面,居然有他的灵位。灵位上写着:
  亡兄,雷大壮之位。
  弟世忠。
  妹白燕。
  顿时,他泪眼模糊。
  他走到灵位前,点了几支香插上,单膝,跪下,眠里的泪,潸然落下。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鲨鱼,你真糊涂,真糊涂呀,你要杀的人。你不共戴天的人,你恨不能与之同归于尽的人,却是深深地爱着你的弟妹呀。
  他欲叹无声。
  他恨自己,没能救下他,他为什么要抢那只扔进了花坛的炸药包?为什么?如果他不去抢一切错误都还有改正的机会。
  唉。这都是命。
  他现在完全理解了白燕为什么先生了胡世忠。是他,他也会选择胡世忠。
  走进客厅,他就看到了一架钢琴和那钢琴上的贝多芬塑像,挂在墙上的电吉它,摆在花架下的雅马哈电子琴和琴边整套的大小铜鼓。
  不仅仅是胡世忠的文雅,温和和漂亮。
  从气质来讲,鲨鱼与白燕格格不入。
  胡世忠写了不少好歌好词,这里,是白燕的天堂,她在这里,可以找到她梦中的一切。
  唉,鲨鱼,鲨鱼。
  你凭什么那样恨人家?为什么要去强行拆散人家?
  就算是白燕曾经爱过你,人,又为什么要自己一时的错误而付出一生的代价?为什么要为一失足而付出千古恨的代价?这岂不太残酷,太悲惨吗?
  什么是痴情?什么又是痴心?
  好好的人,不傻不果不弱智,干吗要痴?
  唉。
  他正悲伤,白燕叫他了。
  胡世忠将老水鬼让进厨房间,厨房间很大,不仅有餐厅,还有吧台,餐厅里,早摆好了一桌酒宴。
  “请!”胡世忠说。
  老水鬼和黑牡丹,水花都入了座。
  那是一桌很丰盛的酒宴,桌上摆了XO和人头马名酒,菜有大虾,幸福蟹,炖海参,炒鱿鱼,烧鲋鱼,金鲤鱼,……满满地摆了一桌。
  胡世忠满满地端了一杯XO,向老水鬼敬酒,他冲动地说:
  “真想不到,老伯今日三喜临门。这8酒,该喝三大杯呢。”
  老水鬼知道,这酒名贵,一瓶1000多元。
  “怎么三喜临门?”他奇怪地问。
  白燕抢着说了。
  “第一,你今天出院。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说少了一只手……”说到这儿,她眼圈红了,说话的声音也哽咽起来,“可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对不对?喝。伯父。”
  所有的人,都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包括水花。
  “这是什么酒呀,真难喝,还不如槽子水。”
  白燕忙说:“对不起,对不起。给你换芒果汁。”她这才乐了:“有这么好的东西,不早拿出来,拿了猫尿哄小孩儿。”
  一桌子人都笑了。
  猫尿,猫尿。
  老水鬼也不喜欢这洋酒,心想,还不如那“绿豆汤”好喝,不过他嘴上不说,怕拂了胡世忠和白燕的好意。
  黑牡丹说:“我也喝芒果汁吧,别糟蹋了这好东西。”
  乱了一阵,白燕接着说:
  “第二件喜事呢,庆祝你们一家子破镜重圆。这是天大的喜事,呢。”
  黑牡丹说:“谢谢你,姑娘,只是他还没承认我是他的老婆,他这会儿也还不是我的老公。我们这会还不是一家子,我们娘儿俩,是客。”
  说着,又伤心了。
  白燕急了,叫道;“大伯,您说句话呀。”
  老水鬼说:“唉,老都老了,还什么夫呀妻呀,公呀婆呀,分开得太久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相互适应?算是个伴儿吧。”
  “大伯。”胡世忠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呢,您怎么能推辞?这是您的骨肉,您都认了。认女儿不认娘,这不是不大公平吗?再说,您只身一人,老来无伴,岂不太苦了吗……”
  “大伯。”白燕说,“这事来得突然,别说是您,连我们都感到心理缺少准备,大伯心里有些负担,这都能理解,大妈,我说这话您不会觉得我太绝情吧?”
  黑牡丹笑笑,算是回答。
  “我看这么办吧。”白燕接着说,“大伯,您就先把大妈留在身边,您的身子还没康复,您要痊愈,少说他还得半年,省得我再另外找人侍候您了。人家谁能像大妈这么疼您,这么知热知冷?”
  这话说得大爱都笑了。
  “再说,这个人也不好找,打个男人,做饭,洗衣,缝缝补补,他干得了吗?找个女人,您一个单身男人,方便吗?您没问题,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我信。可敢保别人不说闲话?您说,这老了老了再背个情种风流的名声,冤不冤哪,大伯?”
  都笑。
  “大妈,这事,我做主了。楼上的房间,我都收拾好了。你高兴呢,就跟大伯住一个屋,那屋里有宽宽大大的合欢床,若不高兴呢,就跟女儿住一屋,少得他抽烟呛你。好不好?”
  这话,说得老水鬼莫名其妙。
  “怎么,我住这儿?”
  您瞧,我这记性。”白燕叫了起来,“世忠,这件事,还是由您来宣布吧。”
  胡世忠端起酒杯说:“大伯,先干了这杯。来,一起来。”
  所有的人都举起了酒杯。
  他一脸的严肃,拿出一叠文件,双手递给老水鬼,说:“大伯,这栋房子,算是我的一份贺礼。一是庆祝你大难不死,康复归来;二是祝贺你骨肉团圆,夫妻重聚。就算我和白燕的一点心意吧,你请务必不要推辞。”
  老水鬼大吃一惊。
  这栋花园洋房,价值百万的别墅?送给他?
  “我绝不能要。”他坚决地说,“这我成什么人了?”
  不仅是他,连黑牡丹、水花都感到震惊。
  “大伯。”白燕叫。
  “别说了。”老水鬼站起身来,“免开尊口。再说,我连这顿饭也不吃了。”
  他勃然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