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外婆过世的那一天,傅小小也去了。
而这一天,也正是柏林团为新芭蕾舞剧《天鹅湖》选角的日子。《天鹅湖》整部芭蕾的作品编号为OP.20,是世界上最出名的芭蕾舞剧,也是所有古典芭蕾舞团的保留剧目。而这一次,柏林团要演出的,就是这部难度甚高,声明最显赫的《天鹅湖》。
《天鹅湖》讲的是一个错认爱人的故事。美丽的少女奥杰塔被法师施了魔法,她早上是只白天鹅,夜里却是个美丽的少女。有一天,这个国家的王子偶然遇见了她,为之倾倒,想要娶她为妻。可之后王子却受到了欺骗,他在舞会错认了与白天鹅奥杰塔长相一模一样的黑天鹅奥吉莉亚,并与其订婚。再之后,真相大白,愤怒的王子开始奋起拯救爱人。
因为故事的原因,在《天鹅湖》中,白天鹅奥杰塔和黑天鹅奥吉莉亚通常是由同一位女芭蕾演员扮演的,但因为角色性格的强烈对比,和舞蹈难度之大,少有人敢挑战。可从小立志要成为柏林团首席的傅小小,一向胆子大的傅小小,却不会惧怕艰难困苦。她这次参与竞争的,偏偏就是这个所有古典芭蕾舞剧角色中难度最高,强度最大的挑战之一,女主角白天鹅奥杰塔和黑天鹅奥吉莉亚的扮演者。
为此,傅小小几乎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她每天练舞练得天昏地暗,有时候,连自己饿了要吃饭都会忘记。要不是小小启总带着另外三只小白团在她面前打转转,可怜兮兮地嗷嗷叫。小小启又会在她忘情到无视它们的时候,叼着一只空奶瓶拖呀拖,敲得一边哐哐哐响,让傅小小记起来家里有四只小白团要喂食,也顺便喂喂自己。那她傅小小真的会因为跳舞,即使不累死,也可能会饿死……
而就是柏林团选角的那一天,在休息室里紧张等待的傅小小,却看见了新闻画面里面直播顾家老主母出殡的画面。那是一个阴天,天气很沉,往日蔚蓝的柏林天空也似乎多了几丝雾气。顾远作为老人唯一的外孙,抱着老人的画像,就那样独自一人走在送殡队伍的最前头,他身后有跟来出殡的亲友,还有因公司利益而举着标语示威的人群。而顾远垂着脸,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一身黑衣,步履坚定。有那么点决然,那么点凄凉。可在那越发冰冷的气息下,傅小小感觉到的,却是那么多的脆弱与孤单。
于是,小小犹豫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舞衣上的名牌号,又抬眼看看电视屏幕里,被黑压压的人群覆盖,里面再也看不见顾远的画面。这个女孩,就这么捏着手心愣愣地站了很久,那时,她的心里不是紧张,而是满满的犹豫和徘徊。然后,她急切地拿起电话拨给顾远,她其实以为他是不会接的,但是他接了。
她问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好吗?”
而他顿了顿,低低地应了一声:“我很难过。”那时候,忙得天昏地暗的顾远并不知道,傅小小的人生也正是在面临抉择的时候。
而傅小小没有多说,她只是在电话这头点了点头,柔柔地应了声:“你不要太难过了。”
可挂下电话,她却僵着没有动,监考官喊她的名牌号码她仍然没有动。有同伴来催她,她仍然没有动。因为她在想,如果这一次,自己演不了奥杰塔和奥吉莉亚,虽然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可能有下一次的机会,但总是可以有期待的。可如果这一次,她没有去看看他,没有在顾远这么隐忍这么难过的时候去安慰他,鼓励他,那或许自己就再没有下一次,这样被他所需要了。
因为,人在脆弱的时候,最需要的其实只是陪伴。可如果他示弱的时候你无视地走过,那么,他或许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信任你了。因为在这弱肉强食的世上,示弱,原本就是一种无声的信任。
剧烈的心理挣扎过后,傅小小终于动了动,她抬眼看了看柏林团的团徽,却突然撇过头,隐忍地咬着唇双眼通红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狂奔出了休息室,不顾一切地朝顾远跑去。这个一向憨憨傻傻的小松鼠,她就那样踩着自己的梦,毅然决然的,奔向了那个需要温暖的男人。
大雨倾盆的时候,傅小小终于找到了顾家老太太出殡的墓园。
那时顾远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穿着芭蕾舞裙,被雨水淋得和落汤鸡一样的美丽女孩。她浑身都是乱糟糟的,穿着一双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芭蕾舞鞋,就那样急切地,焦急地,抱着肩膀在人群中打着寒噤小步奔跑。一双精灵灵动的大眼睛也拼命地在雨中睁开,再睁开,不停地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左右寻找。可当她终于看见他,她却扬起笑,笑眼弯得像一双小月亮,就那么傻乎乎地对他伸出手,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寒冷,不知苦难地用着无比快乐温暖的语调对着他说:“顾远,我是小小的夏天,你要不要来乘凉。”
而他始终隐忍的泪水,没有被冰冷击溃,却因为她的笑容而不自禁地流淌开来。这时的顾远,终于不可抑制地朝傅小小伸出手说:“小小,我可不可以抱抱你……”说着,傅小小却先他一步上前,羞红着脸,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可那通红的小脸边,一双小手,却以母亲的姿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抚上了他的发顶。
因为淋了雨,傅小小和顾远都病了,当两个人都用纸巾塞着鼻子,包得像一只熊一样打视频电话的时候,他们在镜头前对着对方,都忍不住指着屏幕哈哈大笑。
当顾远知道傅小小因为他而放弃竞争奥杰塔和奥吉莉亚这个角色的机会的时候。他感动,也很生气,他说:“小小,你没有辜负我,却辜负了你自己。”然后,顾远的声音沉了沉,他无比懊恼地在电话这头自言自语道:“我很心疼,我很难过。”
傅小小委屈地想哭,电话的那头也始终没有声音,就在她以为他会对她失望,他会挂断电话的时候。她却又听顾远的声音像天籁一样,又在电话那头别扭地传来,他说:“小小,我给你伴奏,我们再努力一次。你先为我一个人,跳一次奥杰塔和奥吉莉亚怎么样?”
然后傅小小小笨蛋哭了,她哭得稀里哗啦地在电话这头郑重地点头,她说:“好。”然后她忘了问,你怎么会给我伴奏啊?
所以,当某松鼠两天后,在顾远来接四只小白团回去时,才记得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顾远笑着看着她,又指指怀里的小小启说:“真迟钝,你还没有小小启聪明呢。”说着,某孙子启,很雄气地吠了一声“汪!”闻声,傅小小气得猛揪了把某孙子启的尾巴,于是,炸了……
按理说,傅小小是真的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的。可偏偏,上天就是偏疼这两个孩子。
原本得到奥杰塔和奥吉莉亚饰演机会的柏林团首席之一的琳达,竟然在公演前三天,在舞台走场的时候意外坠台,腿断了,也自然就跳不了了。可这时候,柏林团里,却没有人敢临场站出来饰演这个角色。其实,谁都想出头,可偏偏这个角色实在是太难了。因为不但奥杰塔和奥吉莉亚这两个角色的人物性格,表现手法截然相反,而且对舞蹈动作要求也非常严格。
其中之一就是第三幕里的一个场景里,黑天鹅奥吉莉亚需要做一个32圈名为「挥鞭转」的轴转。这32圈挥鞭转要求连续完成,整个过程脚尖的移动范围不能超过一条皮带围成的圈。这就十分考验女演员的腿部力量,对演员身体各方面的协调能力也有极大的要求。没有长期的坚持训练和一定的根基,根本没有人敢站出来。更何况,三天后就要公演,这个时间实在太赶,不论是和其他舞伴配合,寻找默契。还是练自己的部分,三天不到的时间都是绝对不够的。
而这个角色又实在太重要,她是整部《天鹅湖》的灵魂,演好了可能一舞成名,可演砸了,不被业界看好,就真的可以算是前途尽毁。所以,这是一场豪赌,拿自己的声誉和舞蹈前途所做的豪赌。
可就是在众人都低头犹豫,大厅里一片沉默的时候,从无懈怠的傅小小举起了小手,她在队伍的最后站了出来,扬着小脸,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请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
临场换角这样的事情,越发考验的是替补上来的后者。傅小小的压力很大,也就是这短短的三天时间,她又被孤立了。流言蜚语很多,嫉妒的,唱衰的,但其实,这些她都能够淡然处之。
可苦难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却是,人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
因为她和顾远同出同进的次数实在太多,渐渐地,团里有了“傅小小做了顾远的情妇,和有妇之夫混在了一起。”这样的流言。这比任何流言都有杀伤力,因为,它直接影响到了傅小小,她们提醒了她,她一直故意无视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最开始,大家就都说的,顾远已经结婚了。虽然,她从没有见过他身边有其他人……
演出的前一天,傅小小睡不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她还是躲进了大礼堂,又一次蹲在最后的角落里吧唧吧唧吃东西。凌晨三点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给顾远打电话,她说:“执行长,你可以陪我说说话吗?”
而顾远似乎还在睡梦中,他愣了愣才满是倦意地问她:“小小?太紧张了睡不着?”接着,她听见顾远从床上坐起的声音,他的语调也变得急迫了几分,他说:“在哪?我马上过去。”
而傅小小抱着手机却没有说话,她听着他的呼吸声和追问声,鼻头有点酸,把脸埋在膝盖上就对着舞鞋发呆。
二十分钟后,顾远终于赶到了柏林团,凭着直觉,在大礼堂里找到了傅小小。那时,他手里还拿着的,是他很久没有再拉过,却因为傅小小而重新开始练习的小提琴。
而傅小小看见他的时候呆住了,傻乎乎地张着嘴就那样仰着脸,又可爱又可怜。然后她动了动,猛地站起来掐了把顾远的脸,然后呆呆地问:“疼不疼?”
当顾远呲牙咧嘴地捂着脸说:“疼。”的时候,小丫头笑了笑,哑巴了半天说:“不是梦啊!你来啦哇!”而疼得眯起眼的顾远,听了她的话,也只是笑笑,无奈又温柔地点了点头。
顾远以为傅小小太紧张了,所以问她要不要试一试,然后就自觉地先把小提琴架在肩上,开始拉奏天鹅湖。顾远的演奏非常完美,节拍和感情都踩得无比精准,引人入胜。而傅小小就真的开始为他一个人舞蹈,尽情地舞蹈。
只是当傅小小跳到变奏的时候,她却突然摔坐在了地上。
顾远吓了一跳,扔下琴就朝我们小小跑去,蹲下身要扶起她,嘴里也在问:“小小,你摔疼了没有?”傅小小却一反常态地往后一缩,拒绝了顾远的帮助。
然后,在一片静默中,傅小小缓缓地仰起脸,就那么痴痴地望着顾远,而她那小巧而精致的脸上,这时竟然也已经满是泪了。傅小小的眼泪就那么一滴一滴地从墨蓝的眼底落下,沾湿了睫毛,滑落在纸白一片的脸上,而她眼底的落寞,实实在在地遮掩住了平素所有的纯净与灵动。
她不快乐……这是顾远当时脑里唯一想到的话。
然后,他听她说:“顾远,刚刚跳变奏跳到极致的时候,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脑子里也一片空白。我一个人站在舞台的中央,就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可我的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孤独,真的是特别特别想让别人体会的那种孤独……”
顾远默默地听着,他没有试图靠近她,只是蹲下身,平视着傅小小才叹了口气说:“小小,不要紧张,你很棒。”见傅小小还没有反应,他才又一字一句地认真对着她说:“小小,很多时候,我们只要随心而安就好了,想得太多只会毁了你,让你陷入忐忑,让实际上本不糟糕的事情变得糟糕。所以,现在回去休息好不好?”
傅小小却摇摇头,然后,她就那么突兀地抬起脸,直愣愣地盯着顾远问:“你结婚了吗?”
顾远下意识地点头。这时,耳边就听傅小小嘴边划过的一声清幽而委屈的叹息,她眼底暗了暗才说:“那爱上你是不道德的……”
这时,反倒是顾远愣住了,他眨了眨眼,确信刚刚所听到的话不是幻觉,才终于扬起酒窝笑了起来。他轻快地说:“哭什么,我骗他们的。”
“啊?”瞬间,傅小小木掉了。
“我只是很不喜欢女孩每天追着我。”顾远解释道。
傅小小却不愿再听多余的无用问题了,她摇摇头,咬咬唇闭着眼豁出去了似地又问:“那你喜欢我吗?”可傅小小实在把眼睛闭得太紧了,也因此,她没有看见羞红了耳根的顾远,那极其郑重地颔首。
当傅小小再睁开眼的时候,她抽了抽鼻子,先伸手摸了摸眼泪,揉了揉眼睛。然后又抬起眼眨巴眨巴地瞪着顾远,脸上的表情精灵古怪,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顾远也不说话,就这么任她看着,等着她调整好情绪。
最后,傅小小终于见她咋咋呼呼地跳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着他的鼻子说:“顾远,你不喜欢我……这是病,得治,一定得治!”他无奈地笑,却真想拍拍这只呆松鼠的脑袋瓜。这孩子二到没法治了已经……
柏林团《天鹅湖》的首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傅小小不但初生牛犊不怕虎,舞蹈技术也确实不俗。她的演出非常的成功,她完美的表演出了白天鹅的柔美,又赋予了邪恶的黑天鹅奥吉莉亚妖艳的气息。那一天,所有的观众都起立鼓掌,她们光谢幕就出去了6次,整整持续了半个小时。
而对傅小小如此重要的这一天,来的不光有顾远,还有傅家人。只是他们为了不给小小压力,所以悄悄地躲在了二楼的包厢里看演出。
可在演出谢幕时,当顾宝贝看见对面二楼包厢走出来的顾远,她就再不记得要给女儿什么惊喜,不顾任何地就朝顾远跑去,她跑的有些疯狂,有些委屈。顷刻间就泪流满面地从身后抱住他,那么大声,那么大声地喊:“安安,安安。”
而顾远被人从身后抱住也是一震,可听清了顾宝贝的声音,他再回首时也已经红了眼眶。十二年啊,他离家十二年。十二年啊,他只能偶尔借着荧幕见到姐姐姐夫。十二年啊,一个人的一生有几个十二年?十二年,他终于见到了他的亲人,没有任何血缘,却比血缘还亲的亲人……
然后他喊,他说,说着说着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姐姐,安安想你,安安,好想你……”
后来,傅小小和顾安结婚了。他又改回了自己的名字,当姓名上写着“顾安”两个字的身份证再次拿回到他手里的时候,这个孩子,快乐得手心都在颤抖。
只可惜,傅小小还是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婚礼的那天,傅小小后知后觉地问顾安:“你就是因为不想女孩子缠着你,所以撒谎说自己结婚了吗?”
顾安却搂着她笑,然后他顿了顿才回答说:“小时候,我说我很小就结婚了。那是因为我以为,自己在姐姐姐夫的结婚证里,我就也算是和姐姐结婚了。可后来,这么多年过去,直到现在我才想起,其实那时候,姐姐肚子里面正怀着你,你也在那张结婚照里,我们早就拍好结婚照了。”说着他笑了笑,露出那招牌的好看酒窝,望着傅小小说:“小小,原来,你还没到这世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冥冥之中认定了你。”
其实,这本是很浪漫的一段话,可偏偏让躲在门边的傅家子玉听见了。而我们傅子玉同学偷听也就偷听吧,竟然很不道义地开始当场四处传播。传播的时候,小家伙还不忘记在最后加上一句:“哥哥也算被小舅舅一起定下了,还好逃过一劫啊……要么,让他也一起娶了哥哥怎么样啊?”
而顾安从新娘化妆室里出来知道这些话后,却只是笑了笑。后来,他在宾客最多的时候,喊了傅子玉到身边。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友好地拍了拍傅子玉的肩,喊了傅家这个最调皮的孩子一声:“傅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