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白天格外短,整整一下午全军都在准备干粮,二十天的粮食乍一听似乎不少,但实际上,由于李靖下采用了一些浓缩的代用品,所以并不是很累赘。
把粗棉布一尺用一升酽醋浸泡,在烈日下曝干,一直到醋尽为止。每顿饭剪下一小块用水煮,便可抵醋用,这便是两个人二十余天的醋。
将豆豉三升用舂捣成膏糊状,加盐五升,捻成饼子,在烈日下晒干,每顿每人吃枣核大一块,用来代替菜肴,这也可以使两个人支持二十多天。
由于醋布和酱豆饼都是过去做好的,所以下午准备的主要是馍馍、饼等干粮。条件好点的准备些肉干之类。
醋汤、酱豆饼、干粮,这便是李靖军队在急行军时一日三餐的饭。但由于李靖深知“军进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的兵法要旨,自已身体力行,不顾自己已经六十一岁,还和战士们吃同样的饭菜,战士们自然也就没什么怨言了。
尽管如此,三天路赶下来,大家也都有点吃不消了,主要是没有蔬菜。原来在军营的时候天天吃白菜萝卜,吃得一闻到萝卜味便恶心,可现在连白菜萝卜也想了。
眼看到阴山脚下,斥候军苏定方遣人来报,前方发现突厥人的帐篷,大约有一千顶左右,象是平民部落。
其实,突厥又哪里分什么平民与战士了?他们在牧场上的时候就是牧民,拿起了箭、弯刀,披上铠甲便成了战士,这本来就是个全民皆兵的民族。
但是,毕竟在牧民居住的帐篷里,还有老人、妇女和孩子。
李靖下令,包围整个区域,同时每个小队负责五到六个帐篷,待中军旗号一动,即围死每一个帐篷,但不许动武。
人衔枚,马摘铃,一盏茶工夫,前方旗号传来,包围圈已经形成,并已确认了每个小队负责的帐篷,李靖看看天,似乎有了淡淡的薄雾。一定要在雾变浓以前处理好这件事。李靖暗下决心。
被包围这么久还没有发现,看来,真的是个平民的帐篷。
李靖想着,带着黄明及中军护卫的一个百人队策马冲进了帐篷群中,突如其来的变故使里面休息、放牧、玩耍的大人小孩都惊呆了,李靖带人在一座最大的帐篷前停下,护卫的四面散开,佰刀手、长绡手在前,弓箭手在后,形成了一个护卫圈,黄明弓箭在手,扬声道:“大唐皇帝所遣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到,请你的头领速来迎接!”
大帐之中没有动静,黄明又喊了一遍,见里面象没有人一样,向后一招手,中军李靖的大红色大将军旗向下斜,中军旗手熟练的挥动着手中的五面小旗,随着一声长长的号角,十个营从四面八方同时以号角声作答,号声未落,一万骑兵涌了下来,等踏起的尘埃落定,所有的帐篷都被十名左右的大唐士兵围住,空旷的牧区中格外寂静,一个孩子刚刚吓得哭出来,就被大人捂住了嘴巴,所有的人都躲进了帐篷里,惊惶地关注着外面从天而降的神兵。
黄明忽然听到帐幕中有轻微的弦响,他警觉的道:“将军小心!”
一支鸣镝带着凄厉的啸声穿透帐幕,向李靖射来,黄明从自己的马上跃起,直扑过去,让过箭头,一把捞住箭杆,他觉得箭的势道极沉,几乎脱手,咬牙力卡住了箭尾,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李靖端坐在马上,连眼睛都没有眨,看护卫们如临大敌,紧张地盯着帐篷,淡淡一笑,说道:“不用那么紧张,如果他有敌意,刚才就不会是去掉箭镞的鸣镝了。这样的箭都能射穿牛皮帐篷,若是点钢箭或破甲箭,你们以为能防得住吗?”
只听帐篷中有人放声大笑,用味道奇特的汉语说道:“兵强而不肯凌弱,围而不攻,临危而色不变,头脑如此冷静,李将军真不愧是李世民手下第一爱将。”
语音甫落,一个人从帐中走了出来,只见他身材高大威猛,脸上一会饱经沧桑的样子,两眼灼灼有神。
这时黄明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一动身子,发现没有伤着筋骨,再看来人的模样,不禁高声叫道:“扎特朗,怎么是你!”
原来这个以钝箭头都能射穿牛皮帐篷的箭手,就是曾与兴勒一同出使长安,指点过黄明箭术的回纥第一箭手扎特朗!
李靖也不禁动容,翻身下马,与扎特朗见礼道:“原来这个部落有你这位高人坐阵,怪不得遇乱不慌。不过,你这个部落驻扎在此,与我大唐是友是敌?”扎特朗无奈的笑道:“我这几千男女老幼,象是要打仗的样子吗?这里边有些是与我一样在突厥的回纥人,另外是受颉利压榨排挤的突厥人,这次借颉利被你打败的机会,一同逃了出来,说起来,你还是我们的救星呢?”
李靖做个手式,中军旗手将五色小旗收到一起,向各军发令,这时雾已大了,旗号打完后,又吹起了号角,十营自己的号角也开始回应,散布在各处的唐军开始收起兵器,迅速汇集,方才还三五成群,转眼间已按建制各归各队,各奔各营。
李靖低声道:“雾越来越大,暂时扎营,保护住部落的平民,派出斥堠军警戒。”
随着李靖的命令,旗手的号角吹出长短不一的声音,一个千人营开了过来,很快用扎枪和绳索围成营地的外栏,在里边拉起帐篷。
扎特朗将李靖让进大帐,李靖向黄明招招手,道:“你也进来吧,难得见到你的老师。”
三人进了帐篷,落座后扎特朗道:“听说颉利可汗遣执失思力入长安向大唐求和,你们皇上已经允许了,为什么你还要进军?”
李靖道:“颉利会是真心求和吗?”
扎特朗又用他那爽朗的声音笑了起来,说道:“我真的害怕你会就此罢手,那样颉利一旦缓过气来,最先遭殃的就是我们这些临战逃脱的叛徒。我看你指挥兵马,才知道中原军队训练有素,虽然个人素质比不上突厥,但阵形训练及全军配合要远远超过突厥和草原各部族,怪不得几百年来,马上民族能取得一时胜利,却无法立足中原。”
李靖谦虚了几句,见黄明一付蠢蠢欲动的样子,笑道:“你这个弟子不负你指点,大有长进,被皇上亲封为‘中原第一箭手’,你又多了一个得意门生。”
扎特朗道:“我哪里算他的师傅?只是稍加点拨了一下而已,从他听弦而知箭的功夫来看,应该进步不小,这段时间一定下苦功夫勤练了。”
黄明道:“前辈的指点让我受益匪浅。刚才我接你的一箭,觉得力道极大,而钝箭射穿牛皮,恐怕四石的强弓也不行吧?”
扎特朗点头道:“你的进步确是不小。我用的是五石弓!”
这下,连李靖也大为震惊。弓的张力以“石”为单位,一石为七十斤左右,常人用一石或两石弓,射程在一百五十步左右,象黄明用三石弓,已属罕见,射程可达二百步。一般来说,五石弓无法以臂力拉开,要用“腰引”“蹶张”这样的工具才行。
扎特朗说自己用五石强弓,当然不是用工具拉开的,那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先不说射箭的精确度,只这臂力、胸腰力量便让人望尘莫及。
扎特朗显然早已习惯了让人用崇敬的眼光凝视,毫不在意的说:“这也没什么,一点蛮力而已。外面雾这么大,行军困难,反正这里离保铁山也就两个时辰的马程,你们休息半天再上路也来得及。”
“两个时辰?”李靖站起身说道:“那还休息什么?这么点雾还能挡得住大军前行吗?我们立刻拔营出击!”
扎特朗阻止道:“恐怕不行,我说的两个时辰是指一条小路。若大军过去很不好走,而且雾这么大,路更难走了。”
李靖道:“请你派人给我带路吧。如果我们能在大雾散去之前杀到,会让颉利更加措手不及,效果会更好。”
黄明怯生生地在一旁说道:“我有一个提议不知可不可以说?”
李靖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说吧,不要瞎说。”
黄明道:“在出兵之前,大苏,哦,苏定方就曾说过,只要时机合适,三两百骑便可以踏翻颉利的牙帐,我觉得现在似乎就是这个时机!”
李靖眼睛一亮,说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叫他进来。”
苏定方闻令赶来,脸上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李靖故意冷冷地问他道:“你兴奋什么?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苏定方摇摇头,大声道:“没有!”
李靖道:“以你的聪明,怎么会猜不出来?现在想起收敛锋芒了?我给你两个百人队作为先锋,从小路先行,找到顺利牙帐的位置,因为大唐的两位使臣唐俭大人、安修仁将军还在那里,所以不要轻举妄动,待我率大军赶到后,再一同进击,不过你也可以见机行事,明白了吗?”
苏定方施礼道:“得令!不过能不能让黄明也同我们一起去?”
李靖看看黄明一脸恳求的样子,道:“好吧,就让你们一同去,不过千万莫要射到自己人才好。”又转向扎特朗道:“还请将军派向导随他们一同去。”
扎特朗站起身,道:“我给他们带路吧,这条路没人比我更熟悉。”
李靖惊道:“不可以!将军,你的部落怎么能离得开你?”
扎特朗笑道:“有你在这里,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颉利对我族人犯下无数罪行,我定要亲手射死他!”
苏定方亲自选了四队人马,凑成了二百人,其中大多是初生牛犊的年轻人,苏定方命每人带了三袋箭矢,除了武器外,帐篷、军被等其他物品统通扔下不带。整理好队伍后,苏定方去请李靖。
李靖站在大帐前,士兵们一手牵了马站成两排,李靖看着他们兴奋的面孔,说道:“苏定方告诉我,说他要用二百人去踏破颉利的牙帐,我不相信,但现在看到你们,我相信了。我们三千人能攻下定襄城,二百人为什么打不掉颉利的老窝呢?你们说,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二百人齐声回答。
李靖一挥手,下令道:“出发!”
雾越来越大了,若没有扎特朗带路,恐怕一步也走不了,放眼看出去,只能看见两丈左右。
扎特朗在最前面,苏定方紧随其后,后边每一队人都抓着一根长绳,以免掉队。扎特朗每走一段路,都要下马看一下地面的情况,以便确定所走的方面是否正确,一次上马之后,他忽然轻声问苏定方道:“李靖将军知不知道颉利请了一批拓羯效命的事?”
苏定方奇怪的问道:“什么是拓羯?我没有听说过。”
扎特朗道:“李靖将军既然收服了康苏密一定从他口中听说了,不过可能他以前也不知道拓羯的厉害,所以没有在意。”
苏定方笑道:“拓羯能有多厉害呢?难道比突厥精骑还厉害?”
扎特朗道:“他想想看,若非如此,颉利又何必花重金从安国雇他们来?突厥精骑不过是擅长骑射而已,至少还能算人,安国所以训练的拓羯,简直就是吃人的野兽,”
接着,扎特朗低声给苏定方讲起来。安国是昭武九姓国中的一国,有大城四十座,小堡千余。拓羯都是国王招募的职业军人,不事家稼,亦不行入牧,衣食住行,均由国家供养。在选拔时,已尽管选择健壮、勇敢的人,选定后,更在粟特地区对他们进行残酷的训练。若能通过训练,成为拓羯的人,都擅长各种杀人、破坏技术,能用各种兵器,最可怕的是,他们性情勇烈,宾至如归。
安国在九姓国中不算是大国,但未有人敢侵犯他,就是因为他们的士兵主力便是由拓羯构成的。而且其他国家或个人都可以向安国雇用拓羯来给自己当保镖或替自己打仗。当然,价格也是非常昂贵的。
苏定方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见过拓羯吗?”
扎特朗的脸上浮过一抹苦笑,说道:“他们的射箭技术便是我教的!我曾受聘做他们的箭术教头,当时亲眼目睹了他们精湛的武艺和残忍的心态,我曾发誓,不到不得已,决不和他们为敌。你知道吗,他们有几个人能拉得开六石的强弓!”
苏定方吸了一口冷气,说道:“颉利手下有多少拓羯在?”
扎特朗道:“恐怕不会超过五十个,太多了,他哪里雇得起?”
苏定方道:“幸好还不算多,若有上几百人,我这二百人还不够他们一人一个。”
说话间,他们已从小路转上了大道,扎特朗对苏定方道:“这里距颉利的牙帐不足三十里。”
苏定方咬一咬牙,说道:“如果我想不出主意,我们可能不是那些拓羯的对手。”他命令道:“收起长绳,做好战斗准备,攻破颉利牙帐后,每人可选三件能装得下的珍宝,不许出声,离颉利只有三十里!”
扎特朗道:“一让抢珍宝,老实人也便成了野兽,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打起仗来便这么狠!你不怕李靖怪罪你吗?”
苏定方道:“突厥入我中原,什么时候不是烧杀抢掠无恶不做?我这二百人又能抢得了多少东西?至于李将军,我想他能知道我这是迫不得已。”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前行,有几次被人察觉扎特朗用突厥话和他们熟练的应答,用在无意中听到的口令,顺利过关。并非是突厥不小心,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雾中过去的这二百来人,竟然是来进攻的。
在离突厥牙帐不过六七里的地方,扎特朗取下他的大弓,架上了一去箭,向苏定方道:“前面是牙帐的警戒,口令与外面不同,我们只能以快打快地冲过去!”
话音未落,浓雾中传来一声厉喝,是突厥语的“口令”,扎特朗的弓已张开,苏定方发现他的手臂稳定地如一块磐石一般。二百多名战士一线排开,都看着扎特朗和苏定方。
对面的哨兵又喊了一声,不等他说完,扎特朗的箭已没入浓雾之中,对面的声音嘎然而止。
苏定方手一挥,命道:“吹号角,冲上去,见人便杀!”
苏定方带来了四名号手,此刻同时吹起了号角,二百余骑三人一组冲了过去。
二百人排成了一个扇面,听到前面有动静便乱箭齐发,见帐篷便放火烧,若看到马厩,便将战马放出,任其四散奔逃,突厥的整个营区立刻乱成了一团。浓雾中谁也不知道唐军来了多少人马,只见四面八方似乎都有敌人的影子。
黄明、苏定方二人紧跟扎特朗,只见扎特朗根本不用眼看,只策马向前飞奔,听到前边有人的叫喊声,抬手一箭立刻音响全无,待马奔到原来说话的地方,竟大都是头颈的要害部位中箭,往往一箭贯穿。黄明这才知道,自己虽然也被称为第一箭手,但实际上有多大的差距。
扎特朗领的,正是颉利的可汗牙帐的方向,那里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地。颉利可汗在保铁山有四万余部队,若在正常情况下做战,这二百人都不令让他正眼看上一眼,而若被他回过神来,集结部队,收缩到牙帐附近,也会难有作为,所以只要他们冲破颉利的牙帐,就算不能斩下他的人头或活捉他,也能使他乱了阵脚,那时苏定方的任务,就只余集结部队,顽抗到李靖大军到来了。
正向前冲着,忽然一支冷箭射来,苏定方猝不及防,被射落马下,黄明立刻勒住了马,向扎特朗道:“你带人去抄颉利老巢,我来照顾大苏!”
两名士兵亦跳下马来,黄明一看,竟都是在长安时的玩伴,扎特朗道一声“保重”,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向前奔去。
三人扶起苏定方,伤的不重,只是正射在肩胛上,恐怕左臂是无法再同人动手了。
苏定方见远处隐隐约约有一座帐篷,道:“你们把我放在那里就可以了,然后去杀敌吧!我们人本来就不多,不能这样一下减员四个。况且人多了,也容易被突厥发现。”
一个士兵扶着苏定方,另一个牵着马,四人小心翼翼地摸到帐篷边,非常幸运,这是一座粮仓,守仓的士兵显然已经逃走了。苏定方指着粮仓一侧道:“我们不能时帐篷,否则可能被自己人放火烧死,我就靠在一侧装死就可以了。”
黄明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也不禁被苏定方逗得一笑,道:“你是装死的人吗?你死了都能吓别人。”他对两名士兵道:“大苏就交给你们了。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许离开他,我去取颉利的首级,功劳是咱们大家的!”
不多时,黄明已看到那座圆而又高高的大帐,他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他终于可以实现每一个大唐将士梦寐以求的愿望了。
黄明左手稳住弓,右手一探,挟住了三支小羽的短箭,这种箭射程短,但力量足,穿透力很强,非常适合近战使用。
黄明没有减速,旋风一般冲进了大帐,为了不成为靶子,他使用从韦磐提处学到的策马之术,轻夹马腹,马在进帐的一刹那,由极快的速度下突然停顿,再向左方挪了一个马位,这两个动作都做得极快,若有人在帐中埋伏,以弓箭瞄入口的话,一定会全部射空的,可是没有预想中的伏击,大帐中围了一圈矮几,几上还有水果菜肴,正对着帐门的矮几后,端坐着两人,黄明认得他们,正是大唐派来抚慰颉利的鸿泸寺卿唐俭和将军安修仁。在他们两侧,几十名士兵刀出鞘,箭上弦,都是李靖派来护送他们的唐军。
唐俭微笑道:“无论你是谁,都辛苦了,李靖竟然真的不管我们死活,若不是我早有所料,还真的能被他害死呢!”
黄明道:“让两位大人受惊了,不知颉利可汗去了哪里?”
唐俭道:“你们一来进攻,他就骑上千里马跑了,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了,李靖将军又在哪里呢?”
黄明道:“李将军随后便到。”一边说着,一边带马出去,又问了一句道:“刚才有没有唐军来过?”
安修仁开口道:“有一个胡人带了几名士兵来过,往那个方向追去了!”
黄明一直往他指的方向追过去,一面喊道:“你们耐心等候,李将军很快便来救你们!”
黄明加快了速度,让战马以全速奔跑着,没想到颉利居然吓成这个样子,跑得如此之快。谁知道扎特朗他们能否追得上呢?
路上不时有突厥军的零星士兵,黄明无心恋战,能躲则躲,有时便以弓箭连续射杀,箭无虚发,这时他才明白当年李世民授他们箭法时曾言,若箭术精湛,敌人不会近身的道理。正急如风火的赶路间,忽然黄明的战马身子一侧,将黄明摔了出去,接着轰然倒地,黄明爬起身,只见马腹上插着两支长箭,眼看是活不成了,而后面的路上有一长溜血迹,显然是早就中箭了,但马一直坚持到此刻才倒下,黄明含泪抽出腰刀,一刀砍断了马的颈部,让它免受痛苦。
这时雾已经渐渐变薄了,黄明从马上摘下仅剩的一个箭囊,刚要去找一匹马,听到有蹄声奔来,附近避无可避,而听蹄声,敌人要有三五骑,黄明一咬牙,将箭抽出十余支摆在马尸上,手中挟上三支,对着蹄响的地方瞄准。
为了偷袭时容易辨清敌我,他们的二百骑都穿的李靖所带黑甲轻骑兵的黑甲。蹄声越来越近,四骑从雾中闪出,都没有穿黑甲,显然是突厥军,黄明想也不想,三箭齐射,三匹马先后摔倒在地。为了让马尽快失去战斗力,黄明所取得都是马的要害,几乎都一箭毙命。黄明探手取箭,又是三箭连珠,刚才落马的人两人中箭,而依然在马上的骑士挥刀拨开了射向他马的长箭,继续冲了过来。
黄明默念着:“别慌!别慌!”又是三箭连珠,那名突厥骑士挡住了两支,第三支终于没能挡住,正中前胸,他翻身落马,而战马来势不减。等马奔到身前,黄明拎着弓箭跃身跳了上去,继续赶路,便在这查,他感到胁下一热,伸手一摸,一支箭插在那里,是刚才他未来得及射杀的人回敬的。
黄明用力将箭拔出,一阵疼痛几乎让他昏过去,他撕下一角战袍堵在伤口处,为了解开战甲,他不得不暂时勒住马。
等黄明包好伤口,透过已变得稀薄的雾,他看到地上躲着一具黑甲的唐军尸体。
黄明把马带过去,发现这尸体上有着三道箭伤和数处刀、枪伤,有一道肩部的伤口根本没有出血,竟是在他死后砍的。谁对人如此的残忍?黄明不禁打了个冷颤。
黄明的眼光向远处望去,发现远方还有一具唐军尸体,再看,远处还有,每具尸体都受了十处以上的伤,有的手脚被砍断,有的耳鼻被割下来,死状惨不忍睹。
黄明发现,这些人都是跟着扎特朗去抄颉利牙帐的士兵,心不由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扎特朗也同他们一起殉难了?
扎特朗带人首先闯入了颉利的牙帐,不过他没那么冒失,先进行了试探后才闯进去,当然所见与黄明所见相同。幸好唐俭和安修仁事先到李靖军中传旨劳军后才到保铁山的,扎特朗带的士兵中有人见过他们,不然,恐怕也得成了杀红了眼的扎特朗的箭底游魂。
扎特朗带人继续追赶,因为跟着他的这些人骑射工夫也不错,所以他们一路上没受什么象样的抵抗,士兵们也只轻伤了几个。扎特朗估计,颉利可汗仓皇逃走,身边人不会太多,而且他逃出一段路后,很可能会停下来看看战局,收编一下逃出的士兵,因此并不是没有追上的可能。
忽然几支箭射了过来,箭又准又快,力道十足,三名士兵中箭落马,扎特朗一看这又长又粗,箭镞分作六棱的大箭,暗叫不妙,这正是他所教的拓羯士兵所用的大箭。
四骑兵马如凶神恶煞般在薄雾中出现了,早已被鲜血激起悍性的唐兵呐喊着冲了过去,扎特朗情知他们不是拓羯的对手,拿起自己的强弓,挑上三支羽毛较大,箭身最长的箭,趁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冲去的唐兵身上,如闪电般三箭一支接一支射了过去,两人应箭而落,第三人眼疾手快,用手中弯刀拨开了羽箭。
扎特朗掉转马头便跑,他知道尽管只余下了两名拓羯,那十来个唐兵也不是对手,自己还想去取颉利的脑袋,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更不能死在拓羯手中。
拓羯是颉利可汗重金聘来的,一定会用来保护最重要的人,既然这里见到了拓羯,就说明一定会有厉害的头脸人物在附近。
扎特朗耐心的寻找着,忽然听到轻轻地抽泣声,是女人的声音,扎特朗询声看去,不禁心中一惊。尽管女人穿一身牧民衣服,但也挡不住她的相貌和气度。扎特朗一眼认出,这女人是处罗、颉利两位可汗的夫人,出过无数馊点子的前隋公主,义成公主。
当然,此刻她浑身泥污的躲在一丛灌木后面,实在与平素高高在上的样子扯不上边。
扎特朗纵与颉利有天大的仇恨,也无法冲这个可怜的女人射上一箭,他下了马,走过去说道:“你害怕什么?难道唐军还会伤害你不成?”
义成公主不肯答话,只是低头哭泣,扎特朗站在她身旁,感到比遇到最勇猛的拓羯都难对付。他只好强打精神道:“你不要哭了,小心哭坏身子。颉利大汗往哪个方向走了?”
义成公主止住哭声,但没有答话,扎特朗又问道:“颉利大汗逃到哪个方向去了?”这一次声音便有些宏亮了。
义成公主忽然指着扎特朗身后道:“那不是他吗?”
扎特朗回头去看,除了淡淡的雾外什么也没有,他知道上当了。急着回头时,腰眼上挨了干净利落的一刀。
看着扎特朗痛苦地倒下,义成公主站起身,冷笑道:“哭坏身子?我是那么蠢的人吗?”
两名浑身是血的拓羯走了过来,他们也受了不轻的伤,两个人护着义成公主步行着向远方逃去。
义成公主一个女人手劲要小的多,这一刀并没有让扎特朗马上毕命。扎特朗看着他们的背影,挣扎着要用弓箭去射他们,他发现,平时视若无物的弓突然变得象山一样的沉重,怎么举也举不起来,而他们三个人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迷雾之中,扎特朗仿佛听到有个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黄明满脸泪水的看着自己,他努力的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道:“大男人哭什么?战士死在战场上不是死得其所吗?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中了奸计死在女人的手上,义成公主是大唐的死敌,你一定要杀掉她,既是为我报仇,也为大唐立上一功。”
黄明抹了一把眼泪,起身道:“我一定追上她,杀了她给你报仇!”
扎特朗示意他拿自己的弓,艰难的点了点头,然后合上了双眼,手依然指着他们逃走的方向。黄明摸摸扎特朗的脉搏,发现已经停止了,他摘下扎特朗的箭袋,取过他的大弓,轻声说道:“放心吧,我一定追上他们,为你报仇!”
黄明拉过马,翻身上去,胁下的伤口又是一痛,黄明屏住呼吸,停了一会,感到额头上满是汗滴,他拂了一下,策马向扎特朗指的方向追去。
义成公主和两个仅剩的护卫拓羯一边走着一边寻机找马,但此时奔过的空马一般都受惊了,这两名拓羯伤势很重,若杀一匹马可能还绰绰有余,若活捉一匹却力有未逮。因此他们走的并不快。
黄明追上了刻钟工夫,看到了前边由两人护卫着前行的女人,他用汉语大喊了一声:“义成公主!”对方果然回过了身,看到她,两名护卫立刻转身停住了脚步,而女人继续向前走。
黄明抽出扎特朗的一支足有五尺长的大羽长箭,架到他的大弓上,伸手拉弓,果然只拉开了一点,黄明牙关紧咬,吐气开声,“”地一声将弓拉成了满月,他感到自己全身都在紧张的跳动着,胁下的伤口又在大量地出血,他甚至还感到有些晕眩,这是失血过多的先兆,但这一切都没能让他松开手,他的手忽然稳定了下来,他稳稳地托住了,瞄准了急急逃走的义成公主。
黄明在瞄准精度最高的一刹那射出了箭,他感到右臂像失掉了一样又酸又麻,然后便一头从马上掉了下来,他没有看到射出的箭和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这一箭几乎没有什么弧度的疾射而去,一名拓羯不及挡隔,竟闪到义成公主身前,用自己的身子保护公主,箭从他的小腹穿了进去。但这箭的力道实在太强了,它不但带着这名拓羯向后走了几步,更穿过他射进了义成公主的后心。
义成公主不加置信的转过身,慢慢瘫倒在地上。而帮她挡箭的拓羯再也支撑不住,也摔了下去。
另一名拓羯不逃跑了,反而回身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黄明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晕死过去的。他胁下的箭伤一直没有处理好,所以始终在大量流血,刚才他射的那一箭,更是凝聚了全身的力量,箭伤进一步撕裂,鲜血已将伤口上下的衣服浸透。
拓羯举着钢刀一步步走过来。在安国,任务的成功率成为决定好坏拓羯的标准,而此次四个人受颉利可汗之托保护义成公主,非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丢了三名同伴。若不拿黄明出气,怎么能对得起自己和同伴所受的艰苦训练?
拓羯一步一步走向黄明,他似乎听到了弦的声音,但由于他受伤很重,已失去了正常的反应速度。等他看到箭时,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三支箭命中了他的胸前要害。
苏定方在两名唐朝士兵的搀扶下,慢慢的走了过来,刚才情急之下他也咬牙射了一箭,几乎令他倾尽全力。
苏定方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单膝跪地,把黄明的上半身扶起,不住的叫他,黄明缓缓睁开眼睛,艰难的说道:“可惜,我……我不能……看……看到你成……成为大将军的样子了。”苏定方眼含热泪道:“别胡说了,大男人受这么一点点伤怎么就会死呢?你会没有事,很快变的活蹦乱跳的。”
黄明摇摇头道:“我知道我……我肯定不……不行了,告诉水玲,我对……对不起她。”
黄明精神忽然焕发起来,原本苍白的脸上飞起两抹红晕,说话的口齿也清晰起来。
黄明盯着苏定方道:“也许我们错了。我为了建功立业,不惜扔下水玲,可召集呢?再也见不到她了,大苏,你一定要以我为借鉴,千万不要让女孩伤心了。这时我才明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不是豪言壮语,而是害怕战死沙场,扔下妻儿老小,死都不得瞑目呀!”
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嘹亮的号角声,苏定方喜道:“黄明你听!李将军的大军杀到了!只要一见到军医,你就有救了!”低头看时,却见黄明已经闭上了双眼。
苏定方在喝一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流下来,他把头埋在黄明的胸前,泣不成声,低声道:“黄明,你说要同我在沙场上建不朽功业,可这才是第一仗呀!”
两刻钟后,苏定方见到了李靖,李靖听说扎特朗、黄明两位顶尖箭手双双毙命于此,也不禁恻然,苏定方低声道:“是我害死了他们!若我不是逞强胜,坚持说几百人便可踏平颉利的牙帐,也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李靖道:“你看看你的身周,有多少士兵战死在这保铁山?难道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吗?你承担的起这个责任吗?如果没有你的二百骑奇兵,两军正面对垒的话,会有数千万计的士兵阵亡,黄明他们以一人之性命换得如此多的士兵,难道还不值吗?”
苏定方勉强振作精神道:“是!李将军教训的是,有一件事我必须首先向您报告,请你治我擅专之罪。”
苏定方说的便是在进攻前下令每人可取三件珍宝的事。李靖不禁吸了口冷气,沉吟片刻后说道:“我虽然听了康苏密的劝告,但却过于大意了,没有想到拓羯竟如此强悍,方才我验证了一下,死去的拓羯身上至少都有十处伤口,而身边至少躺着五名唐军的士兵,你这一仗不容易!活着的人取几件珍宝算什么?这道命令出自我口,与你没有关系。”
“李将军!”苏定方不禁惊呼出声,纵容士兵抢掠,将来一定会受御史弹劾,李靖竟把这么大的麻烦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李靖道:“我已经老了,此次又立如此大功,有些过错有益无害。你是少年之中最有将才者,大唐未来三十年还要靠你去带兵,你有智有勇有情,只要记得胜不骄败不馁,我看足以纵横天下了!”
这当面的盛誉令苏定方手足无措,李靖拍拍他的肩膀,道:“去追杀残敌,收编士兵吧,收兵后我为你们摆酒庆功。”
苏定方转身出了大帐,脚步一下变得沉重起来。他若有命回长安,如何向在陇佑陪哥哥牧马的水玲交待?
苏定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当年在长安时,常常在酒酣之际以箸击桌,高声放唱的歌:“顶天立地我少年,上阵杀敌勇向前,杯盛敌血当酒饮,马踏突厥牙帐翻,何顾娇妻盼我日复日,纵马大漠年复年……”
寒风吹过,苏定方才发现脸上的两道泪痕已凝成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