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非独此也,每一才子出,即有一班庸人从风而靡,舍我性灵,随人脚根,家家工部,人人右丞,李白有李赤敌手,乐天即乐地前身,互相沿袭,令人掩鼻。于是出类之才,欲极力剿除,自谓起衰救弊,为前辈功臣。即此起衰救弊一念,遂有无限诗魔,入其胸中,使之为中为晚而不自知也。盖至此而诗运与世运亦若默受作者之升降矣。嗟夫!由吾前说推之,则为凌驾前辈者所误;由吾后说推之,又为羽翼前辈者所误。彼前辈之诗,凌驾而羽翼之,尚不能无误,乃区区从而刻画摹仿之,吾不知其所终也!嗟夫!此岂独唐诗哉?又岂独诗哉?
李翱有云:「读《春秋》如未尝有《诗》,读《诗》如未尝有《易》,读《易》如未尝有《书》,读屈原、庄周如未尝有《六经》。」此数语真善读古人书者。余亦谓终日看太白诗、子瞻文,每至极佳处,辄不信世间复有子美、退之;及读子美诗、退之文,每至极佳处,又不信世间复有太白、子瞻,即此便见四人身分。譬如人食西施乳时,不复知肉味中有熊蹯;饱熊蹯时,亦不复知鱼味中有西施乳。若食他鱼肉,便不尔尔也。
中唐如韦应物、柳子厚诸人,有绝类盛唐者;晚唐如马戴诸人,亦有不愧盛唐者。然韦、柳佳处在古诗,而马戴不过五七言律。韦、柳古诗尚慕汉、晋,而晚唐人近体相沿时尚。韦、柳辈古体之外尚有近体,而晚唐近体之中遂无古意。此又中晚之别也。
晚唐人落想之妙,亦有初盛人所不能道者,然初盛人决不肯道。今人于晚唐语肯道,又却不能道。
少陵诗中如「白摧朽骨龙虎死」等语,似李长吉;又「叶里松子僧前落」,「天清木叶闻」等语,似摩诘;「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等语,似常建;「灯影照无寐,心清闻妙香」等语,似王昌龄。其余似诸家处,尚不可尽指,而终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太白。太白诗中如〈凤凰台〉作似崔颢,〈赠裴十四〉作似长吉,
〈送郄昂谪巴中〉诸作似高、岑,〈送张舍人之江东〉诸作似浩然,「城中有古树,日夕连秋声」等语似摩诘。其它似诸家处,尚不能尽指,而终不能指其某篇某句似少陵。盖其相似者,才有所兼能;其不相似者,巧有所独至耳。
作诗有情有景,情与景会,便是佳诗。若情景相睽,勿作可也。
才小者尺幅易窘,然苏长公翻为才大所累;学贫者渴笔难工,然王元美翻为学富所困。其故何也?
诗律对偶,圆如连珠,浑如合璧。连珠互映,自然走盘;合璧双关,一色无痕。八句一气而气逾老,一句三折而句逾遒。逾老逾沉,逾遒逾宕。首贵耸拔,意已趋下;结须流连,旨则收上。七言固尔,五字亦然。神而化之,存乎其人,非笔舌所能宣也。
所谓蕴藉风流者,惟风流乃见蕴藉耳。诗文不能风流,毕竟蕴藉不深。
梅圣俞有《金针诗格》,张无尽有《律诗格》,洪觉范有《天厨禁脔》,皆论诗也。及观三人所论,皆取古人之诗穿凿扭捏,大伤古作者之意。三书流传,魔魅后人,不独可笑,抑复可恨。不知诗人托寄之语,十之二三耳,既云托寄,岂使人知?若字字穿凿,篇篇扭捏,则是诗谜,非诗也。《三百篇》中有比、有兴、有赋,尽如圣俞、无尽、觉范所言,则《三百篇》字字皆比,更无赋、兴,千古而下,祇作隐语相猜,安能畅我性情,使人兴观群怨哉!惟子美?物诸五言,则实有寄托,然亦不必牵强索解,如与痴人说梦也。因书此以为注诗者之戒;并将古诗数十首,稍为笺破于后,以见古人作诗大意,不过如是而止,则唐诗可以类推矣。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虽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疋,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此诗将「手爪不相如」截住,分为两段?之,见古人章法之奇。后段即前段语意,复说一遍,更觉浓至。此等手法,在文字中惟《南华》能之,他人止作一股,便觉意竭,倘效为之,则重复可厌矣。「新人复何如」一问,最婉。「从阁」一去,更冷而媚,虽有妒意,然妒而不悍,妒而有情,妒又安可少哉!妇人处新故之间,惟有温柔一道,能令男子回心。彼以悍怒开衅,令薄情人心去不复留者,皆不善于妒者也。「颜色虽相似,手爪不相如」,谑语也,岂有手爪可辨妍媸乎?聊以慰其问耳。「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亦谑语也,岂有缣素可别优劣乎?聊以慰其去耳。一种缱绻亲昵之意,在此二谑,不独委屈周旋,慰故人以安新人也。通篇总是一「情」字,认真不得。大率东汉敦尚气节,得气之先,莫如诗人,不独〈焦仲卿妻〉、〈陌上桑〉诸篇凛然难犯,有〈汉广〉、〈柏舟〉遗风,即如此等诗,字字温厚,尤得好色不淫之意。若魏、晋以后,浸淫于桑、濮矣。谁谓诗文无升降乎?
古〈艳歌行〉:「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无限深情,在此一疑,后面如许温存,皆从「斜倚西北眄」出。妇人值深情男子,着假不得,认真不得,太庄则疑疏,太谑则疑亵,故以「语卿且勿眄」微谑之。「水清石自见」一语,楚楚可怜,不费分辨,疑团自破。尤妙在「石见何累累」一转,又宕开去,而以「远行不如归」谑语结之。倘无此一谑,却又不成亲昵矣。层层宛转,发乎情,止乎礼义,可见汉人去《三百篇》尚未远也。
古诗中「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是能以厚与人者。「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是能以厚自处者。以厚与人者,妙在不忍疑人;以厚自处者,妙在求人不疑。然以高节望男子,尚属妇人拗语。若夫既抱区区,又惧不察,宛转无聊,缠绵莫语,以厚自处,终不能不以厚望人。此种苦情,较「思公子兮未敢言」、「心悦君兮君不知」二语,更为笃挚,非深于夫妇、君臣、朋友之间,阅尽变态者,不知其妙,此所以为古诗也。
「今日良宴会」篇,欢娱未竟,忽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六句。无端感慨,不情不绪,全是一肚皮愤世语,莫认真看。盖其语意深浑,读者不觉,遂误注为热中耳。从来诸解皆失之。
「东城高且长」篇,以「燕、赵多佳人」一段,足「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二句之意,犹〈伐木〉章以「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六句,足「民之失德,干糇以愆」之意也。无此一段,便不淋漓。若其脉理断续,无迹可寻,则子由所谓「如千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也。熟读此诗,自悟古人章法之妙。世人以《十九首》为二十首,且谓后人误合此二首为一首。前辈曾有别白者,余特引《毛诗》以畅其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