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学曲初成,遂自娇音满耳,含情一粲,蕊气扑人。邵陵王卖致有馀,老而能媚。
  沈约有声无韵,有色无华。江淹材具不深,凋零自易,其所拟古,亦寿陵馀子之学步於邯郸者耳。拟陶彭泽诗,祇是田家景色,无此老隐沦风趣,其似近而实远。
  庾肩吾、张正见,其诗觉声色臭味俱备。诗之佳者,在声色臭味之俱备,庾张是也。诗之妙者,在声色臭味之俱无,陶渊明是也。
  张正见《赋得秋河曙耿耿》“天路横秋水,星桥转夜流”,唐人无此境界。《赋得白云临浦》“疏叶临稽竹,轻鳞入郑船”,唐人无此想像。《乏舟後湖》“残虹收度雨,缺岸上新流”,唐人无此景色。《关山月》“晕逐连城璧,轮随出塞车”,唐人无此映带。《奉和太子纳凉》“避日交长扇,迎风列短箫”,唐人无此致趣。庾肩吾《经陈思王墓》“雁与云俱阵,沙将蓬共惊”,唐人无此追琢。《春夜应令》“烧香知夜漏,刻烛验更筹”,唐人无此景趣。梁简文《往虎窟山寺》“分花出黄鸟,挂石下新泉”,唐人无此写作。《望同泰寺浮图》“飞幡杂晚虹,画鸟狎晨凫”,唐人无此点染。《纳凉》“游鱼吹水沫,神蔡上荷心”,唐人无此物态。梁元《折杨柳》“杨柳非花树,依楼自觉春”,唐人无此神情。邵陵王《见姬人》“却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狂夫不妒妾,随意晚还家”,唐人无此风骚。江总《赠袁洗马》“露浸山扉月,霜开石路烟”,唐人无此洗发。此皆得意象先,神行语外,非区区模仿推敲之可得者。
  何逊诗,语语实际,了无滞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语气悠柔,读之殊不尽缠绵之致。
  何逊以本色见佳,後之采真者,欲摹之而不及。陶之难摹,难其神也;何之难摹,难其韵也。何逊之後继有阴铿,阴何气韵相邻,而风华自布。见其婉而巧矣,微芳幽馥,时欲袭人。
  江总自梁入陈,其诗犹有梁人馀气。至陈之末,纤磨极矣。孔范《赋得白云抱幽石》:“阵结香炉隐,罗成玉女微。”巧则巧矣,而纤极矣。王褒庾信佳句不乏,蒙气亦多,以是知此道之将终也。
  宋孝武菁华璀璨,遂开灵运之先。陈後主妆裹丰馀,精神悴尽,一时作者,俱披靡颓败,不能自立。以知世运相感,人事以之。
  陈人意气恹恹,将归於尽。隋炀起敝,风骨凝然。其於追《风》勒《雅》,反汉还《骚》,相距甚远。故去时之病则佳,而复古之情未尽。诗至陈馀,非华之盛,乃实之衰耳。不能予其所美,而徒欲夺其所丑,则枵质将安恃乎?隋炀从华得素,譬诸红艳丛中,清标自出。虽卸华谢彩,而绚质犹存。并隋素而去之,唐之所以暗而无色也。珠辉玉润,宝焰金光,自然之色,夫岂不佳?若朽木死灰,则何贵矣?唐之兴,六代之所以尽亡也。
  读隋炀帝诗,见其风格初成,精华未备。
  隋炀复古未深,唐人仍之益浅。夫以隋存隋,隋不存也,祇存其为唐耳。唐之存,隋之所以去也。盖以隋存隋,则隋孤;隋孤而以唐之力辅之,则唐之力益弱;唐弱而人不知反,不求胜於古,而求胜於唐,则他道百出矣。正不足而径,径不足而鬼,鬼不足而澌灭无馀矣。自汉而下,代不能为相存,至於唐,而古人之声音笑貌无复馀者。隋素而唐丽,素而质,“鸟击初移树,鱼寒欲隐苔”,唐欲为之,岂可得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