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诗文,各有平生自得意处,不过数篇,然他人未必能尽知也。毘陵正素处士张子厚善书,余尝于其家见欧阳文忠子棐以乌丝栏绢一轴,求子厚书文忠〈明妃曲〉两篇,〈庐山高〉一篇。略云:「先公平日,未尝矜大所为文,一日被酒,语棐曰:『吾〈庐山高〉,今人莫能为,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惟我能之也。』因欲别录此三篇也。」
余居吴下,一日出阊门,至小寺中,壁间有题诗一绝云:「黄叶西陂水漫流,籧篨风急滞扁舟。夕阳暝色来千里,人语鸡声共一丘。」句意极可喜。初不书名氏,问寺僧,云吴县寇主簿所作,今官满去矣。归而问之吴下士大夫,云寇名国宝,盖与余同年,然皆莫知其能诗。余与国宝榜下未尝往来,亦漫不省其为人。已而数为好事者举此诗,乃有言国宝徐州人,久从陈无已学,始知文字渊源有所自来,亦不难辨,恨不得多见之也。
宋景文公子京,不甚为韩魏公所知,故公当国,子京多补外。嘉佑末,始再入为翰林学士。偶朝会,子京因病谒告,以表自陈云:「不获预率舞之列。」魏公见之,殊不乐。
元佑初,驾幸太学,吕丞相微仲有诗,中间押行字韵,馆阁诸人皆和。秦学士观一联云:「涵天璧水遥迎仗,映月深衣不乱行。」诸生闻之,亦哄然。观为人喜傲谑,然此句实迫于趁韵,未必有意也。
高丽自太宗后,久不入贡,至元丰初,始遣使来朝。神宗以张诚一馆伴,令问其复朝之意。云:其国与契丹为邻,每因契丹诛求,藉不能堪,国主王徽常颂《华严经》,祈生中国。一夕,忽梦至京师,备见城邑宫阙之盛,觉而慕之,乃为诗以记曰:「恶业因缘近契丹,一年朝贡几多般。移身忽到京华地,可惜中宵漏滴残。」余大观间,馆伴高丽人,尝见诚一语录,备载此事。故事,使人到阙不过月许日,即遣发,余馆伴时,上欲留观殿试放榜及上巳,遂几七十日。使者颇修谨详雅,余抚之既厚,每相感,饯行至占云馆而别。其副韩缴如,马上忽使人持一大玉带赠余云:「此唐故物,其家世传以为宝,今以为献。」且于笏上自书一诗相别云:「泣涕汍澜欲别离,此生无复再来期。谩将宝玉陈深意,莫忘思人见物时。」余以高丽使故事无解挽例,力辞之。其辞虽朴拙,然亦可见其意也。
唐诗僧,自中叶以后,其名字班班为当时所称者甚多,然诗皆不传,如「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数联,仅见文士所录而已。陵迟至贯休、齐己之徒,其诗虽存,然无足言矣。中间惟皎然最为杰出,故其诗十卷独全,亦无甚过人者。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气,往往反拾掇摹效士大夫所残弃。又自作一种僧体,格律尤凡俗,世谓之酸馅气。子瞻有〈赠惠通诗〉云:「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尝语人曰:「愿解蔬笋语否?无为酸馅气也。」闻者无不皆笑。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钟嵘《诗品》论之最详,其略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非出经史。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之、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迩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牵挛补衲,蠹文已甚,自然英旨,罕遇其人。」余每爱此言简切,明白易晓,但观者未尝留意耳。自唐以后,既变以律体,固不能无拘窘,然茍大手笔,亦自不妨削鐻于神志之间,斲轮于甘苦之外也。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唐张继题城西枫桥寺诗也。欧阳文忠公尝病其夜半非打钟时。盖公未尝至吴中,今吴中山寺,实以夜半打钟。继诗三十余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
王荆公编《百家诗选》,尝从宋次道借本,中间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作「起」字,荆公复定为赴字,以语次道曰:「若是起字,人谁不能到。」次道以为然。
张文定安道未第时,贫甚,衣食殆不给,然意气豪举,未尝稍贬。与刘潜、李冠、石曼卿往来山东诸郡,任气使酒,见者皆倾下之。沛县有汉高祖庙并歌风台,前后题诗人甚多,无不推颂功德,独安道〈高祖庙诗〉曰:「纵酒疏狂不治生,中阳有土不归耕。偶因乱世成功业,更向翁前与仲争。」又〈歌风台〉曰:「落魄刘郎作帝归,樽前感慨〈大风〉诗。淮阴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为?」盖自少已不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