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矢人章
孟子曰:“矢人①岂不仁于函人②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③亦然,故术④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⑤?’夫仁,天之尊爵⑥也;人之安宅⑦也;莫之御⑧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⑨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⑩。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注释】
①矢人:作箭之人。“矢”、箭也。②函人:作甲之人。“函”、甲也。③巫匠:“巫”、操巫术以治病者,欲借祷祝以活人也。“匠”、制棺椁之工匠,利人之死也。④术:技艺。⑤里仁为美三句:见论语里仁篇。“里”、居也。“仁”、作风俗醇厚解。孔子以选择里居,应以有风俗醇厚为美;如选择不当,则失其是非之本心,如何算是智能?⑥天之尊爵:“爵”、位也。“仁”、为最高尚之道德,故曰“仁、天爵也。”孟子特分“天爵”、“人爵”两种:高上之道德为天爵,显赫之官职为人爵。⑦安宅:凡可安居之处,皆谓之宅。朱注:“仁、在人则为本心全体之德,有天理自然之安,无人欲陷溺之危。人当常在其中,而不可须臾离者也。故曰安宅。”⑧御:止也。⑨人役:为人所役使。“役”、使也(广雅注)。⑩莫如为仁:朱注:“不言智礼义者,仁该全体,能为仁,则三者在其矣。”反求诸己:朱注:“为仁由己,而由仁乎哉。”
【译文】
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他忍心于造盔甲的人吗?造箭的人,只怕箭不到,不能射伤人;造盔甲的人,只怕盔甲不坚,使穿的人受伤。替病人祷祝的巫医,和制造棺椁的工匠,也是这个样子。所以在选择职业时,不可不慎重啊!孔子说:‘乡里中有仁厚的风俗,才算好。如果选择住宅,不选住仁厚的地方,怎能算是聪明呢?’况且这仁,是天赐与最尊贵的爵位,是人的最平安的住宅;如果没有人阻挡他,自己却不愿去行仁,这是不智的。不仁,就不智,不智,就无礼无义,这样,只有被人役使了。既被人役使,却认为役使的事是可耻的,如同造弓的人认为造弓是可耻的,造箭的人认为造箭是可耻的一样。这怎么行呢?假使认为役使的事是可耻,不如去行仁!做仁人,就像练习射箭一样,必须先摆平自己的身子,然后射去。箭射不中,也不抱怨胜过自己的人,只要自己反省寻求失败的缘因就是了。”
八子路章
孟子曰:“子路①,人告之以有过②,则喜。禹闻善言,则拜③。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④,舍己从人⑤,乐取于人以为善⑥。自耕稼陶渔⑦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⑧。取诸人以为善,是与⑨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⑩。”
【注释】
①子路:姓仲,名由。孔子弟子。②人告之以有过:朱注:“喜其得闻而改之,其勇于自修如此。”③禹闻善言:书伪大禹谟:“禹拜昌言。”说文:“昌,美言。”④善与人同:朱注:“言舜之所为,又有大于禹与子路者,善与人同,公天下之善而不为私也。”⑤舍己从人:朱注:“己未善,则无所系吝,而舍以从人;人有善,则不待勉强,而取之于己。”焦循云:“舍己,即子路之改过;从人,即禹之拜昌言。圣贤之学,不过舍己从人而已。”⑥乐取于人以为善:焦循云:“执一者守乎己而不能舍己,故欲天下人皆从乎己;通天下之志者,惟善之从,故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⑦耕稼陶渔:史记五帝本纪:“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之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无非取于人者:谓皆乐取人之善而从之。⑧更明舜乐善之怀,初未以穷达而有间也。⑨与:犹许也。助也,此含有无限鼓舞意。⑩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此“大”字,特就成人为善言。“君子”、特就舜之伟大推开一层说。
【译文】
孟子说:“子路,人告诉他有错处,就非常欢喜;夏禹听见人说一句善言,就感激得下拜。大舜比较他两人更伟大,常用己之善,来和天下人同其善。内不见有己,外不见有人,假如自己未能尽善,便舍弃己见,听从他人的意见,很高兴的取他人之善以为己善。他从种田,烧窑、捕鱼,一直到做了帝王,没有不是取他人的善,自己照着去做。能取他人的善,那人因我的取,格外勉励为善,即是由我取善的诚意来帮助他的啊!所以君子的为善,没有比帮助他人为善更大的了。”
九伯夷章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①。推恶②恶之心,思③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④去之,若将浼⑤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⑥已。柳下惠⑦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⑧,必以其道⑨。遗佚⑩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注释】
①涂炭:喻污浊之物。“涂”、泥也。②恶:乌路切,读去声。憎也。③思:语辞,无意义。④望望然:宋注:“去而不顾之貌。”⑤浼:污也。⑥不屑就:赵注:“屑、洁也。伯夷不洁诸侯之行,故不忍就见也。”朱注:“言不以就之为洁,而切切于是也。”⑦柳下惠:鲁大夫展禽。字季,食采柳下,谥曰惠。⑧进不隐贤:谓仕则不隐藏己之贤能。⑨必以其道:谓必以正道事其君。⑩遗佚:遗弃也。厄穷:困居不通也。悯:忧也。尔:通汝。袒裼裸裎:“袒裼”、露臂。裸裎,露身。古以露体见人,最为不敬。由由然:愉悦貌。偕:俱也。不自失:不自失其正也。援而止之而止:“援”、引也。有用力挽之义。朱注:“言欲去而可留也。”不屑去:是不以去为洁也。缢:狭窄也。不恭:简慢也。不由:谓不由之而行也。
【译文】
孟子说:“伯夷、不认为是他可事奉的君,他绝不事奉;不认为是他可交的朋友,他绝不交往;不肯立身在恶人的朝廷上做官,也不同坏人说一句话。如果立身在恶人的朝廷上,同恶人说一句话,就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坐在泥土黑灰的中间一样。推他厌恶人的心里,就赴偶然和一个乡人站在一起,乡人帽子没有戴正,也就掉头不顾而去,像要沾污他似的。所以,诸侯们虽把辞命说得恳切动人,来聘请他,他也不肯接受;这不肯接受的意思,是不愿屈节做他的官呢。柳下惠、不以事奉污君为羞耻,不以做小官为低微。既做了官,就毫不隐藏自身的贤能;一切必定坚守着正道而行。如被遗弃,他不怨恨;虽遇困穷,他不忧愁。所以他常说:‘你是你,我是我,虽是你袒着胸,露着臂,坐在我的旁边,你怎能沾污到我呢?’所以他很随和地同人在一起。却不失去自己的操守。他要离去时,如有人挽留他,他就留下;他留下的原因,以为去了也未必是洁白呢”孟子说:“伯夷的气量太狭窄,柳下惠的做人太简慢,这两点皆不合中道,君子都不从它来做的。”
十天时章
孟子曰:“天时①不如地利②,地利不如人和③。三里之城,七里之郭④,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⑤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⑥: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⑦。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⑧,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⑨”
【注释】
①天时:谓作战有利于己之吉时也。赵注:“天时、谓时日支干、五行、王相、孤虚之属也。”②地利:谓地势具形胜之利也。赵注:“地利、险阻、城池之固也。”③人和:谓得民心之和也。④郭:外城也。⑤兵革:“革”,犹甲也。古时甲铠常以皮革制之,故兵甲亦称兵革。⑥委:弃也。⑦域民…不以兵革之利:“域”、界限。赵注:“不以封疆之界,使怀德也;不依险阻之固,恃仁惠也;不凭兵革之威,仗道义也。”⑧亲戚畔之:“亲戚”、亲族也。指父母兄弟妻子等。“畔”、通叛。离也。⑨故君子…战必胜矣:朱注:“言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译文】
孟子说:“得天时、不如地利;得地利,不如得人和。譬如只有三里周围的内城,七里周围的外城,把它包围住来攻打,却不能获胜。在这包围攻打的时候,必定得到天时的吉利;可是仍不能取胜,这是因为天时不如地利啊!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兵甲不是不坚利,米粮不是不多,最后还是弃城而逃。这是因为地利不如人和啊!所以说,限制人民,不全靠封疆的界限;固守国家,不全靠山溪的险阻;威服天下,不全靠兵甲的坚利。能合正道的国君,就有很多人来帮助他;不合正道的国君,就很少有人帮助他。少有人帮助他到了极点,连亲族都背叛他;多有人帮助他到了极点,普天下的人都归顺他。拿天下所顺从的,攻打那亲族所离叛的,所以得正道的,除了不攻战,如果攻战,必定胜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