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致为章
  孟子致为臣①而归。王就见孟子②曰:“前日③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④,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⑤”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⑥。”他日,王谓时子⑦曰:“我欲中国⑧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⑨;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⑩。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注释】
  ①致为臣而归:“致”,犹还也。谓还卿职于齐而归去也。②就见:即孟子馆而见之也。③前日:犹言前时。指孟子未来齐时也。④得侍同朝:“侍”、承受也。谓得侍贤者之侧而能与孟子同朝,盖谦词也。⑤不识继此得见:赵注:“不知可以续今日之后,遂使寡人得相见否?”⑥不敢讲…固所愿也:赵注:“不敢自讲耳,固心之所愿也。”⑦时子:齐臣也。⑧中国:当国之中央也。欲选都城适中之地,使学者远近均也。⑨万钟:朱注:“谷禄之数也。钟、量名,受六斛四斗。”⑩矜式:赵注:“矜、敬也。式、法也。欲使诸大夫国人敬法其道。”盍:何不也。陈子:孟子弟子陈臻。恶知其不可:“恶”、平读、何也。“不可”、不可留也。辞十万而受万:蒋伯潜氏云:“孟子为齐卿,禄当十万钟;孟子不受禄,故曰‘辞十万’。今若受齐王万钟之养,是‘受万’矣。”胡毓寰云:“十万之禄,当是齐王欲以表示其特别之优遇。而孟子志在为政,故亦特辞之。以表示其非为富之志,故在齐仕而不受禄。即此一层,孟子固既可敬者矣。”季孙子叔疑:朱注:“不知何时人。”龙断:“龙”、通垄。是高岗。“断”、是绝高处。朱注:“谓冈垄之断而高也。”有司治之:赵注:“古者市置有司,但治其争讼,不征税也。”贱丈夫:贪得可贱之人也。左右望:即左顾右盼,意欲得此而取彼也。罔市利:“罔”、同纲。谓见市中有利,则罔罗而取之。从而征之:谓人皆贱其贪,故从而征取其税捐,后世所谓“商税”是也。
  【译文】
  孟子辞去客卿的职位,想要回去。齐王亲来看孟子说:“从前我想见夫子,却不能够;等到夫子来齐,才能陪奉夫子,和夫子同朝,心里高兴极了。今又要舍我归去,不知从此以后,能够再相见吗?”孟子答道:“臣虽不敢请求,这本是臣衷心所愿望的。”过了几天,齐王对时子说:“我想在国都的中央,给孟子一所居屋,每年用万钟的俸禄,供养他的弟子,好使诸大夫和国人,都可尊敬而效法的。你何不替我去说一说。”时子便把齐王的话托陈臻转告孟子。于是陈臻把时子的话告诉孟子。孟子说:“是的,那时子怎么晓得我留不住的呢?假使我真想发财,辞了十万钟的俸禄,却来接受一万钟的薪津,这算是想发财吗?季孙说:‘真奇怪!子叔疑这个人,自己要想做官,君不用他,也就算了罢。却要设法叫做子弟去做卿。人谁不想富贵,他却独独在富贵场中,有霸占山头,私自垄断的样子。’古时做交易的人,拿自己所有的,换取自己所没有的;司市的官吏,不过约束他的争执就算了。但市场上却有一个贱丈夫,必定先找个高高的冈垄登上去,东张西望,好去网罗市场中的利益。人人皆以为这种行为太卑贱,所以就特地征取他的税。征取商税,就是从这贱丈夫开始的。”
  二十去齐章
  孟子去齐,宿于昼①。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②;不应,隐③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宿④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⑤。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⑥;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⑦。子为长者虑,而不及于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⑧?”
  【注释】
  ①昼:赵注:“齐西南近邑也。孟子去齐欲归郑,昼邑而宿也。”②坐而言:赵注:“客危坐而言留孟子之言也。”朱骏声曰:“古者席地而坐,膝着席而下其臀曰坐;耸其体曰跪。”盖正身而坐曰“危坐”。③隐:依也,凭也。④齐宿:“齐”、读斋。朱注:“齐戒越宿也。”⑤坐我明语子:礼记曲礼:“侍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请业则起。”按古时席地而坐时代之跪,与椅桌而坐时代之起,方式虽微有不同,而其屈伸腰股以示敬意则一也。曰、“坐,我明语子,”此孟子自居长者态度。据前人诸家考证:孟子去齐,事在赧王元年(公元前314年),孟子年已五十有九,其自称“长者”,不亦宜乎。⑥昔者…不能安子思:鲁缪公,鲁君,名显。子思,孔子孙,名伋。后世称为述圣。朱注:“缪公尊礼子思,常使人候伺,道达诚意于其侧,乃能安而留之。”⑦泄柳申详…则不能安其身:朱注:“泄柳、鲁人。申详、子张之子也。缪公尊之不如子思,然二子义不苟容,非有贤者在其君之左右维持调护之,则亦不能安其身矣。”⑧长者绝子乎:朱注:“长者、孟子自称也。言齐王不使子来,而子自欲为王留我,是所以为我谋者,不及缪公留子思之事,而先绝我也。我之卧而不应,岂为先绝子乎。”
  【译文】
  孟子离去了齐国,歇宿在昼邑。有人想替齐王挽留孟子,很恭敬地坐着,向孟子说话;孟子不回答,倚靠在几案上打瞌睡。这人不高兴地说,:“弟子斋戒地过了一夜,才敢来说,夫子却瞌睡不理我,请不要见怪,以后也不敢来拜见了。”孟子说:“你坐,我明白告诉你:从前鲁缪公敬重子思,假使不派人在子思身旁伺候,转达诚意,就不能安留子思。泄柳、申详,贤虽不如子思,然皆义不苟容,假使没有人在缪公身旁维护他们,也就不能安留他们。你替我长者筹谋,却不想到那缪公安留子思的态度,只把我当做泄柳、申详,想在齐王面前来维护我;究竟是你先弃绝长者呢?还是长者弃绝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