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礼三九
故意对某人表示傲慢,反而会使某人更受人尊重,因为这样才可使对方的高贵品德更为人所知。侯生故意对信陵君表示傲慢,王生故意对张廷尉表示傲慢,汲黯故意对大将军卫青表示傲慢,都是为了使对方更受人尊重。这就比那些在大庭广众之中,对上级阿谀奉承、极尽溜虚拍马之能事的无耻之徒不知高明多少倍。当然,以傲为礼,还要看对方的人品,只有对方确实是品德高尚之人才行。如果对方是喜欢听奉承话的人,还这样傲,就是自讨没趣了。
【经文】
《左传》曰:“无傲礼。”《曲礼》曰:“毋不敬。”然古人以傲为礼,其故何也?欲彰夫人德耳。何以言之?昔侯嬴为大梁夷门监,魏公子闻之,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引公子过市及至家,以为上客。侯生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稠人广众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初,公子迎侯生,侯生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驾过之。”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与之语,微察公子,公子色愈和。市人皆观,从骑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也。]
张释之在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曰:“吾袜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人或谓王生曰:“独奈何廷辱张廷尉?”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廷尉。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廷使跪结袜,欲以重之。”
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廷尉。[汲黯常与大将军抗礼,或谓黯曰:“自天子常欲群臣下大将军,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耶?”
大将军闻之,愈贤黯也。]
由是观之,以傲为礼,可以重人矣。
[议曰:《老子》云:“国家昏乱有忠臣,六亲不和有孝慈。”因不知昏乱,乃见其节。向使侯生不傲,则士人不知公子能下士也。使王生不据,则三公不知廷尉能折节也。故曰: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信矣夫!]
【译文】
《左传》上说:“没有以傲慢为礼的。”《曲礼》上说:“不要失去恭敬的态度。”然而古人确实有以傲慢为礼的,这是什么原因呢?是想使对方的品德能够彰明于世。为什么这样说呢?过去有个隐士侯嬴,是魏国首都大梁东门的守门人。魏公子信陵君听说候嬴是个贤者,就置办了一次大宴会宴请宾客。待宾客都坐好后,信陵君率领一队车马,把车中左边的客位空着,亲自去迎接守东门的侯嬴。侯嬴领公子去了一趟市场,待来到信陵君家中,侯嬴被当做最尊贵的宾客。侯生对信陵君说:“今天,我为你所做的事已经很不少了。我本是东门看守大门的人,而你以魏国公子的身分屈尊驾车迎接我。而且在稠人广众之中,本不应去,可是我故意让你去了一趟市场。我为了成就你礼贤下士的声名,所以才故意让你和你的车马停在市场那么长的时间,来观察你,你的态度却更加谦恭。市场上的人都认为我是个小人,而认为你是个有道德的人,能礼贤下士。”[当初,信陵君去迎接侯嬴,侯嬴说:
“我有个朋友在市场中的屠狗店干活,想借你车驾去拜访他。”侯嬴下车去见他的朋友朱亥,和朱亥聊天,暗中观察信陵君,信陵君的面色反而更加谦和。市场上的人都围着看,随从信陵君的骑兵都暗中责骂侯嬴。侯嬴看信陵君面色仍然没有变化,还是那么谦和,这才辞别朋友上了车。]汉朝的廷尉张释之等待朝见皇帝,三公九卿等高官显贵都在场,有个老人王生说:“我的棘带松开了。”回头对张廷尉说:“给我把袜带系上!”有人对王生说:“为什么在大廷广众之中,单单要侮辱张廷尉呢?”王生说:“我年纪很老了,地位又低,自己思谋没有什么办法能对张廷尉有所帮助。张廷尉是如今天下有名望的大臣,所以才让他当着大廷广众的面跪下给我系袜带。我是想让张廷尉更被世人看重啊。”那些高官显贵听了,认为王生是个有贤德的人,也更加尊重张廷尉了。[汉朝的汲黯,常常见了大将军卫青不跪拜,只行个平揖礼。有人对汲黯说:“皇帝打算让群臣都以下属的礼节拜见大将军,你不应该见大将军不跪拜。”汲黯说:“以大将军那样尊贵的地位,却有平揖的朋友,不是更被世人看重吗?”大将军听了这话,认为汲黯是贤德之人。]
由此看来,以做为礼,可以使人更受尊重。
[《老子》说:“国家乱昏的时候才显示出忠臣来,六亲不和时才显出父母的慈爱和子女的孝顺。”这是说忠臣、孝子因为不管国家昏乱与否,仍然做自己该做的事,这才显示出节操的高尚。如果过去侯嬴对信陵君不傲慢,那么市场上的人就不了解信陵君有礼贤下士的风度。如果王生对张廷尉不傲慢,那么三公九卿,高官显贵就不了解张迁尉能降低身分,屈已下人。所以说:不好的人,是好人得以显示出来的凭借和参照啊。]
【按语】
以傲为礼,其前提是真诚。如果失去了真诚,即使表面谦让,也失去了礼的意义。
所以孔子感叹:“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即礼并不在敬献玉帛的表面形式。《世说新语》中有一则非常有趣的故事:王文度与范荣期同行,王位尊而年少,范年高而位卑,推让的结果,范高在前,王不念,在后讥讽范曰:“簸之扬之,糠粕在前。”范亦反唇相讥:“淘之漉之,沙砾在后。”终成千古笑柄。可见徒具虚文,没有真诚的谦让毫不足取。相反,如文中侯嬴、王生那样高风亮节的人倒是难能可贵的。
定名四十
本篇对古代社会伦理关系中最重要的一些范畴如道、德、仁、义、礼、智、信、忠、顺,以及负面的范畴如暴、虐、狂、恶、险、逆等一一做了明确的界定。在界定时,不主一说,而是博采百家,这样就能获得更为广泛的认可,从而使我们在社会实践中有了可遵循的准则。
【经文】
夫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言不辩。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不辩物,则识鉴不显。原其所以,本其所由,非物有自然之名而理有必定之称也。欲辩其实则殊其名;欲宣其志则立其称。故称之曰道、德、仁、义、礼、智、信。夫道者,人之所蹈也。居知所为,行知所之,事知所乘,动知所止谓之道。[又曰:道者,谓人之所蹈,使万物不失其所由也。]德者,人之所得也。各得其所欲谓之德。仁者,爱也。致利除害,兼爱无私谓之仁。[又曰:仁者,人之所亲,有慈悲恻隐之心,遂其生成。]义者,宜也。明是非,立可否谓之义。[又曰:义者,人之所宜,赏善罚恶以建功立事也。]礼者,履也。进退有度,尊卑有分谓之礼。[又曰:礼者,人之所履,夙兴夜寐,以成人君之序也。又曰:立善防恶谓之礼也。]智者,人之所知也。以定乎得失是非之情谓之智。信者,人之所承也。发号施令,以一人之心谓之信。见本而知末,执一而应万谓之术。[又曰:擅杀生之柄,通壅塞之途,权轻重之数,论得失之道,使远近情伪必现乎上谓之术。]
《说苑》曰:“从命利君谓之顺。[又曰:君正臣从谓之顺也。]从命病君谓之谀。[又曰:应言而不言谓之隐,应谏而不谏谓之谀。又曰:君僻臣从谓之逆也。]逆命利君谓之忠。[又曰: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
孙卿曰:“以德覆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调君而补之,次忠也;以是谏非而怒之,下忠也。”]逆命病君谓之乱。[又曰:赏无功谓之乱。]君有过失,将危国家,有能尽言于君,用则留,不用则去谓之谏。用则可,不用则死谓之诤。能率群下以谏于君,解国之大患,除国之大害谓之辅。抗君之命,反君之事,安国之危,除主之辱谓之弼。”[故谏诤、辅、弼者,可谓社稷之臣,明君之所贵也。]
《庄子》曰:“莫之顾而进谓之佞。希意导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谈。好言人恶谓之谗。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拨其所欲谓之险。”古语曰:“以可济否谓之和,好恶不殊谓之同,以贤代贤谓之夺,以不肖代贤谓之伐,缓令急诛谓之暴,取善自与谓之盗,罪不知諐谓之虐,敬不中礼谓之野,禁而不止谓之逆,[又曰:恭不中礼谓之逆。
又曰:令而不行谓之障。]禁非立是谓之法,知善不行谓之狂,知恶不改谓之惑。”太公曰:“收取天下珠玉、美女、金银、彩帛谓之残。收暴虐之吏,杀无罪之人,非以法度谓之贼。[《庄子》曰:“析交离亲谓之贼。”孙卿曰:
“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苟容以持禄养交,国之贼也。”]贤人不至谓之蔽。忠臣不至谓之塞。色取仁而实远之谓之虚。不以诚待其臣而望其臣以诚事已谓之愚。分于道谓之性[分谓始得为人]。形于一谓之命[受阴阳刚柔之性,故曰形于一也]。凡人函五常之性,而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气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无常,随君上之情欲谓之俗。”
【译文】
内心明白了某种道理,但不借助语言,就不能把这道理表达出来;把某种事物用一定的名称规定下来,但不借助语言,就无法把它与别的事物区分开来。不借助语言表达自己内心的思想,就无法与别人沟通交流;不借助名称来区分事物,就无法显现你对事物本质的认识。但如推本溯源,并非事物自来就有名号称谓,也并非道理自来就有固定的概念范畴。而要区别事物的本质就必须为它们规定不同的名号称谓;要传达你内心的思想,就必须确立一定的概念范畴。所以才有道、德、仁、义、礼、智、信等等概念范畴。什么是道呢?道,就是人必须遵循的规律。坐在那里时,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出行时知道要往哪里去;办事知道所凭借的条件;行动起来要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止——这就是道[还有一种说法是:道就是人必须遵循的规律,使万物不迷失其必然的法则。]什么是德呢?德就是人所获得的,也能够使别人各得其所就是德。仁就是爱,得到利益,除去祸害,博爱无私就是仁。[又说:仁就是爱心。同情心和怜悯心便能发展为仁。]义就是合宜,明确是与非,肯定与否定的界线就是义。[又说:义就是人所做一切都无不合宜,有善必赏有恶必罚,以此来建立功业就是义。]礼就是人们必须要实行的。或进或退必须有一定的规范,尊卑、长幼、上下、贵贱都要有所差别就是礼。[又说:礼,就是人必须实行的。早起晚睡,为的都是维护君主的统治秩序。或说:褒奖善行,防止过恶就是礼。]智就是人们的知识。用来判断得失、是非等等的能力就是智。信就是人们的承诺,发号施令时,都以最高统帅一人的意志为准则就是信。看到事物的开端,就能预知它的后果,执不变之道应对变化元常、复杂多端、形形色色的具体事物就是术。[还有一种说法:专杀生之大权,能打通堵塞的渠道,有衡量轻重缓急的能力,准确地评论得与失,能使远近,真假无法隐藏地呈现在君主面前就是术。]
刘向《说苑》中说:“顺从君主的命令,也确实有利于君主就是顺。[又说:君主命令正确,臣下因而服从就是顺。]顺从君主的命令,却对君主不利就是谀。[又说:该说时不说是隐,该劝阻时不去劝阻就是谀。还说:君主不正确而臣下顺从就是逆。]违背君主的命令,却对君主有利就是忠。[还说:
把财物分给别人就是惠,用善来教诲别人就是忠。荀子说:用高尚的德行遮护君主并能感化他,这是最大的忠;用自己的品德弥补君主品德的缺失是次忠;以正确的意见劝谏君主不正确的做法,激怒君主是下忠。]违背君吏的命令而且不利于君主的就是乱。[还说:奖赏没有功绩的人也是乱。]君主有错误,而且即将危胁到国家根本利益,这时能畅所欲言,陈述已见,君主采纳,便留下来继续为官,不采纳便辞职回家,这是谏臣。采纳自己的意见没便罢,不采纳自己的意见,便以死明志,这是净臣。能率领群臣向君主进谏,解除国家的祸患,这是辅臣。违抗君主错误的命令,改变君主的行事,使国家从危难中安定下来,消除了君主的耻辱,这是弼臣。”[所以说谏、诤、辅、弼之臣才是国家的忠臣,明主的财富。]
《庄子》说:“什么都不管,一味求进就是佞,观察君主的好恶然后说话就是谄。说话不分别是非一味顺从就是谀。好说别人的坏话就是谗。假装称誉别人,而实际上希望别人倒霉叫慝。不分善恶,两者兼容,都表现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暗中却盗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叫险。”古语说:“用可行的方法补救不可行的方法就叫和。无论对自己喜欢的还是憎恶的,一概不表示反对意见就叫同。用贤者取代贤者就叫夺。用不贤者取代贤者就叫伐。法令本来宽缓,可是定罪却很苛刻就叫暴。把好的东西都窃为已有就叫盗。自己有罪恶却不知改过就叫虐。态度恭敬却不合于礼数就叫野。有禁令也不停止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叫逆。[又有一种说法,态度恭敬却不合于礼数就叫逆。还说:有令不行就叫障。]禁止错误的,树立正确的就叫法。明知是善事偏偏不去做叫狂。明知做了坏事却不想改正就是惑。”姜太公说:“敛取天下珠宝、玉石、美女、金银、彩缎就叫残。收用暴虐的官吏,滥杀无罪的人,完全不按法度就叫贼。”[《庄子》说:“离间亲戚朋友就叫贼。”荀子说:“不体恤国君的荣辱,不体恤国家的得失,苟合取容,拿国家的俸禄供养自己的朋友,就是国家的盗贼。”]贤人不来报效朝廷就叫蔽。忠臣不来报效朝廷就是塞。表面上选择仁爱而实际上违背仁爱就叫虚伪。不以诚心对待臣子却指望臣子以诚心侍奉自己就叫愚蠢。从浑沌的状态中分离出来成为人就是性。秉受天地之性叫命。凡是人都有金木水火土五种秉性,但不同地域的人却有刚、柔、缓、急、音、声的差别,这是与水土之气有关系的,这就叫土风。好恶、弃取、动静都没有永久不变的法则,而是随顺着当今皇帝的情趣爱好,这就叫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