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白茫茫的雾中,他一身黑袍,站在景山顶端俯看着整个紫禁城,苏惠春大喜,急急向他跑去,一面叫道'等我',他却一直不回头,而她怎么跑也不能靠近他,留给苏惠春的只是一个冷漠孤绝的背影。
  又急又悲,正无可开交。安平轻摇醒苏惠春替苏惠春拭汗,一面问:"做噩梦了?"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苏惠春只惦记着离爱可以无羁缚,可恨呢?那是否是更大的羁缚?遗憾呢?那是否会让心日夜不得宁静?
  由爱生嗔,由爱生恨,由爱生痴,由爱生念。从别后,嗔恨痴念,皆化为寸寸相思。不知你此时,可还怨我恨我?恼我怒我?紫藤架下,月冷风清处,笔墨纸砚间。
  相思相望不相亲,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曲阑深处重相见,日日盼君至。
  清晨,特意让安平帮自己穿了旧衣。心里似喜似悲,只是盯着窗外发呆。渐高,当空,西斜,她心情一点点黯淡。当天地拉拢世间最后一缕亮光时,整个人也彻底陷入黑暗中。
  懿贵妃身体恢复得很好,整日不见皇上就呆在宫里念经超渡,万妃和郦嫔也常常来,瑞嫔也时常带着静好帝姬来陪伴懿贵妃。很快就到了成为皇后的那一天。
  皇后专乘的华翠云凤肩舆停在不远处。古檀底座,朱红梁脊,镂金为轮辋,丹青画毂轭,华盖的四角都坠有镂空的金球,顶上以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卷草缠枝金花,大团的牡丹环绕瑞兽,画神仙永乐图,四周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肩舆前后用十六幅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一步步踏上朱红卷毯。苏惠春的凤纹绣鞋未踏足柔软的卷毯,绵软厚实的卷毯让她双足一瞬间有难以习惯的柔软之感。日色璀璨之下,万物都如尘芥一般,湮没为万丈红尘中不值一提的一点微末。赤色巨龙般的朱壁宫墙下着着暗红衣袍的内侍并月白宫装的侍女垂手而立,安静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着鸾轿往重华殿去。汉白玉台阶上的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红毯尽头。
  苏惠春跪在地上,双手接住圣旨和凤引。她站起来,前方的金殿皇上在等待,他很是欣慰的道:“春儿,你以后便是朕独一无二的皇后了…”结束后,许多嫔妃来景仁宫道喜,郦嫔和万妃、瑞嫔领着静好帝姬也来道喜。
  过了一天,苏惠春没有换下大礼时穿的皇后礼炮,而是穿着它去冷宫看望曾经的皇后娘娘。来到冷宫,潮湿的空气围绕着苏惠春,阴暗的环境跟此时苏惠春穿的衣服很不符合。苏惠春很快就看到萎缩在角落的皇后娘娘,她的容貌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许多。衣服还是宴会的凤凰图案,倒是脏了许多,头饰依旧是皇后专用的。门突然的打开,刺眼。她睁开眼,眯着眼看着来人。
  苏惠春拉到她的面前,伸出手,她抿抿嘴:“就只有你会在这个大喜之日来看望我罢了。”苏惠春拉起她,道:“如此好的日子怎么不来跟你请安呢?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她细细的看着一身皇后装扮的苏惠春,冷笑:“你来找本宫有什么事?还是为了程妃那件事来找本宫报仇?”
  苏惠春懒散的坐在椅子上,道:“让你看着我登上皇后的位置,这便是对你的最大惩罚。”她不再那么的端正,那么的自信。让苏惠春感觉到那般的窒息。她叹口气,道:“我不是对皇后这个位子留恋,只是对皇上留恋罢了…只是皇后这个位子是他的妻子罢了…”
  皇后走到窗前,道:“对不起,你的孩子…”苏蕙春紧紧的捏着丝巾,恶狠狠的道:“现在说又有何用?可以赔我一个孩子吗?”她不语,久久抬起头,看着窗外的白光:“那时候我已经失去了理智。”苏惠春突然觉得她对所有的孩子都是有怜爱的,例如她对静好便是最好的,生辰那一日她给予静好一份最大的礼物。苏惠春淡淡的道:“你喜爱孩子?”她笑得好甜:“我生不出,自然更加喜爱孩子。”“那你为何还要迫害程妃姐姐?程妃姐姐可以生孩子的!”只见她回头,对苏惠春道:“我爱他太深了…”
  她喝一口桌子上的水,抿一口,那张年老色衰的脸带着对以前的美好回忆,笑的单纯而真挚,如一抹轻淡的晓云,神情渐渐沉静下去:“那时候我还只是未出阁的千金,他还是贝勒爷的时候,我们就相遇了。我芳龄八岁,他十岁。我只是同爹爹入宫拜见德妃娘娘,却意外在御花园撞见他。他正在吹箫。你可以想象那个场景吗?初长成的少年,那般好看…”她的表情也随着话语中的温馨而变得美好起来。“那时候漫天樱花,粉色粉色的…多好看啊…他吹得萧也是极好听的。一紫笛在唇边悠悠然吹奏,漫天紫色细碎萝花之下,雪白衣袂如风轻扬。”
  随后她笑着看着苏惠春,道:”其实我爹爹不允许我嫁给他的,只是我是家里唯一的千金,脾气又犟,爹爹才无奈把我嫁给他。因为那时候皇上只是先帝众多子嗣的一个,微不足道,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可是我却偏偏喜欢他。嫁给他,我此生也没什么遗憾。那时候,他的女人没那么多,他也很是宠爱我。后来啊,他登基,我成了皇后。皇后大礼的椒房之宠花费巨额,那时候他才登基,国库空荡。他应允我,以后给我最好的,只给我!”
  “我相信他,答应他。后来啊,国家富裕了,后宫的女人多了,他都忘了,忘了答应我的事情。程妃入宫,专宠,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连中秋节皇上都违背古制陪伴程妃,你知道我有多恨吗?后来你入宫了,比程妃还要受宠。”
  “你妹妹苏蕙姬当真绝美啊,那般的美貌,那般的年轻…”随后她深深的看着苏惠春一样,拿出一把闪着银光的刀,划过手腕。血宛若一朵鲜红的话,在她白藕般的手臂上盛开,一朵鲜艳的花,如同刚进宫的她,那般青春,那般好看。苏惠春连忙跑上去,刚刚好接住了跌落的她。苏惠春摸着她的脸,哭着道:“如果我们一开始好好相处,就不会这样了…”她没力气的摇摇头:“这后宫的女人…”
  廿载相偕笑语浓,一入深宫参商动。
  何事忍为燃箕举,枉道金銮乱花容。
  蕙春然片刻,她死了。苏惠春低低的哭着,突然又笑了…
  十余年岁月,终于,爱的,恨的,都离开了苏惠春。想要的、不想要的,都离开了苏惠春。想守护的、不想守护的,都离开了苏惠春。
  寂寞如斯。
  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做宫,这样繁丽的紫奥城,不过是几道深深的寂寞身影辗转其中罢了。颊边缓缓滑落一滴清泪。在那一日她的死去,苏惠春似乎见到那一日嫁给心爱的人的她,她笑得好看,没有城府,单纯的为了相爱的人与爹爹反抗。容色绝丽,不可逼视,娇美无匹,丰姿绰约,她白衫胜雪,翩然而来,有若雪山的仙子,恍如隔世的精灵,美得清澈灵动,美得倾世绝尘,虽然年齿尚稚,实是生平未见的绝色,秋波流转之间,容光惊世,让天下佳丽黯然失色只如粪土。
  她的美有种江南水乡的水润清新与诗情画意,宛若花间凝露般澄明剔透,且看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纤巧灵秀,清丽绝俗,清风中白衫微动,犹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开,轻灵纯雅,倾尽韶华。
  她的眼睛晶莹澄澈,灵动之极,有种轻灵跳脱,逸世绝俗的纯净美;她口角间常带着浅笑盈盈,丽容无俦,又带着三分天真烂漫,更别有一种纯真烂漫,浑然天成的自然美。
  见她白玉般的脸上透出珊瑚之色,娇如春花,丽若朝霞,竟无人忍心行那唾吐之礼,桃花岛中,她秀眉微扬,长袖轻举,就在花树底下舞蹈起来,白衫凌风,舞姿妙曼,纵是传说中东海仙山上的绝尘仙女又怎及得上她的清绝极美
  没过几日,苏惠春身体很不妥,老是吐血。整个太医院来看望,全都下了病危。郦嫔和万妃她们哭得很伤心,皇上的脸色又沉重好多。苏惠春好想叫她们别再哭了。万妃嘴里喃喃道:“为何好人这般命短啊?”苏惠春摇摇头:“我哪是什么好人啊…”随后又咳出一道血。睡得很是安稳,孩子,母后很快就来找你了,等等母后。
  睡了良久,睁开眼,便看到了妹妹苏蕙姬。
  苏惠春看着苏蕙姬美丽的容貌沾满了一条条的泪痕,很是温婉的笑着,伸出白而修长的手去抚摸她的脸颊,道:“真好,我可以看到他了…”苏蕙姬越发哭的大声,越发的抽噎。而安平蹲在地上拉着自己的手,不停的哭。她知道苏惠春想要的是什么。那双眼睛一直这样瞧着苏惠春,心疼而悲悯,仿佛是看不够的样子,专注凝望着不肯移开,像是永世也不能再见苏惠春一般。目光温和得似能洇出水来,似乎要把苏惠春牢牢刻在他双眸之中。
  其时恰巧一阵风过,满树桃花簌簌而落,彷若一阵红雨而下,落得惠春满身都是。漫天飞舞的绯红花瓣下,蕙姬纹丝不动地坐了良久,忽地紧紧搂住惠春,头抵着惠春的乌发,一颗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恰滴落在惠春眼角,欲坠未坠,倒好似惠春眼中滴下的泪。那一夜的雨季,苏惠春脸颊的泪水和雨混在一起。
  忽强忽弱的藏歌遥遥回荡在桃花林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是谁的眼睛,苏惠春几时见过的呢,这样熟悉。
  苏惠春想着。
  突然苏惠春的微笑淡薄似浮光,扫不开天际的雨丝,指着远处的刻着烟火人家的烟斗,道:“蕙姬,你瞧。”苏惠春微微一笑,“若是做一个普通人,该有多好。”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声音铮铮如弦断般决绝,翻出难言的绵软无力:“我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我身在大官贵族家!
  苏惠春为了母家之荣、为了妹妹的未来安稳等等放弃了太多太多了,放弃了她的幸福。苏惠春笑得好看,眯着眼看着头顶。突然眉眼弯弯,好看的如同几年前还未入宫的苏惠春。
  不顾妹妹苏蕙姬的苦苦哀求,苏惠春就这样去了。苏蕙姬抱着苏惠春,在华丽的床榻上,苏蕙姬的手里还握着姐姐塞给她的凤印…太监尖声的道:“皇后役了…”姐姐去了,苏蕙姬泪流满面的抱着骨灰走进苏府,母亲疯了,爹爹一夜之间白发也多了。皇上很爱苏惠春,依苏惠春的要求埋在苏蕙姬偏殿外的一片平地。皇宫大举葬礼。苏蕙姬抱着姐姐的骨灰步步端正的走出皇宫,大门被关上。外面的风度翩翩的少年看到苏蕙姬这样,淡淡一笑,伸出手。苏蕙姬扑进去,过了许久许久才说:“不要像姐姐爱的那个人一样抛弃我,好不好?”
  那一日倾盆大雨,无论苏惠春多么的哀求娘亲,娘亲铁青着脸就是非得让她入宫。看到娘亲的坚毅,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的泪流满面,那个男人抱着苏惠春,笑的柔情,道:“春儿这般美貌,不入宫也是枉然。”苏惠春睁大眼,看着那个自己深深爱着的男子:“你,你在说什么?”而他面对雨水,很是清醒的道:“春儿这般美貌,不能毁在我这儿。”苏惠春捂着耳朵:“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如此为你,你却甘愿我入宫?”而他紧紧的抱着苏惠春,很用力,像是要把苏惠春融入自己的身体里。
  “春儿,你没有办法为了我抛弃你的娘亲、你的爹爹、你的妹妹,不是吗?如果我们非得在一起,那便是拿着他们的性命换取我们的幸福。春儿,我爱你。可是我们的幸福中间有太多太多的人事物了,不是吗?”他的这一番话,让苏惠春的心比这冷天还要冷。她沉思着,看着他离去,背影坚决而带着淡淡的柔情。苏惠春觉得很累很累,眯着眼,貌似看到妹妹淋着雨大哭的向自己奔来,那稚嫩的声音还在大喊:“姐姐!姐姐!”娘亲的贴身女婢在喊道:“二小姐,二小姐!快拦着二小姐!这天气怎么能让二小姐淋雨!”
  妹妹、娘亲、爹爹…苏惠春大哭,然后失去意识的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