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马局诈放蝶男生子钟生鬼妻黄将军三朝元老医术藏虱梦狼夜明
  夏雪化男禽侠鸿象负尸紫花和尚周克昌嫦娥鞠乐如褚生盗户
  某乙霍女司文郎丑狐吕无病钱卜巫姚安采薇翁崔猛诗谳鹿衔草小棺
  邢子仪李生陆押官蒋太史邵士梅顾生陈锡九
  画马
  临清崔生家屡贫,围垣不修,每晨起。辄见一马卧露草间,黑质白章;惟尾毛不整,似
  火燎断者。逐去,夜又复来,不知所自。崔有好友官于晋,欲往就之,苦无健步,遂捉马施
  勒乘去,嘱家人曰:“倘有寻马者,当如以告。”既就途,马骛驶,瞬息百里。夜不甚餤刍
  豆,意其病。次日紧衔不令驰,而马蹄嘶喷沫,健怒如昨。复纵之,午已达晋。时骑入市
  廛,观者无不称叹。晋王闻之,以重直购之。崔恐为失者所寻,不敢售。
  居半年,无耗,遂以八百金货于晋邱,乃自市健骡归。后王以急务,遣校尉骑赴临清。
  马逸,追至崔之东邻,入门不见。索诸主人,主曾姓,实莫之睹。及入室,见壁间挂子昂画
  马一帧,内一匹毛色浑似,尾处为香炷所烧,始知马,画妖也。校尉难复王命,因讼曾。时
  崔得马资,居积盈万,自愿以直贷曾,付校尉去。曾甚德之,不知崔即当年之售主也。
  局诈
  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间,有一人衣冠华好,近与攀谈。渐问主人姓字、官阀,家人并告
  之。其人自言:“王姓,贵主家之内使也。”语渐款洽,因曰:“宦途险恶,显者皆附贵戚
  之门,尊主人所托何人也?”答曰:“无之。”王曰:“此所谓惜小费而忘大祸者也。”家
  人曰:“何托而可?”王曰:“公主待人以礼,能覆翼人。某侍郎系仆阶进。倘不惜千金
  贽,见公主当亦不难。”家人喜,问其居止。便指其门户曰:“日同巷不知耶?”家人归告
  侍御。侍御喜,即张盛筵,使家人往邀王。王欣然来。筵间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琐事甚悉,且
  言:“非同巷之谊,即赐百金赏,不肯效牛马。”御史益佩戴之。临别订约,王曰:“公但
  备物,仆乘间言之,旦晚当有报命。”
  越数日始至,骑骏马甚都,谓侍御曰:“可速治装行。公主事大烦,投谒者踵相接,自
  晨及夕,不得一间。今得一间,宜急往,误则相见无期矣。”侍御乃出兼金重币,从之去。
  曲折十余里,始至公主第,下骑祗候。王先持贽入。久之,出,宣言:“公主召某御史。”
  即有数人接递传呼。侍御伛偻而入,见高堂上坐丽人,姿貌如仙,服饰炳耀;侍姬皆着锦
  绣,罗列成行。侍御伏谒尽礼,传命赐坐檐下,金碗进茗。主略致温旨,侍御肃而退。自内
  传赐缎靴、貂帽。
  既归,深德王,持刺谒谢,则门阖无人,疑其侍主未复。三日三诣,终不复见。使人询
  诸贵主之门,则高扉扃锢。访之居人,并言:“此间曾无贵主。前有数人僦屋而居,今去已
  三日矣。”使反命,主仆丧气而已。
  副将军某,负资入都,将图握篆,苦无阶。一日有裘马者谒之,自言:“内兄为天子近
  侍。”茶已,请间云:“目下有某处将军缺,倘不吝重金,仆嘱内兄游扬圣主之前,此任可
  致,大力者不能夺也。”某疑其妄。其人曰:“此无须踟蹰。某不过欲抽小数于内兄,于将
  军锱铢无所望。言定如干数,署券为信。待召见后方求实给,不效则汝金尚在,谁从怀中而
  攫之耶?”某乃喜,诺之。
  次日复来引某去,见其内兄云:“姓田。”煊赫如侯家。某参谒,殊傲睨不甚为礼。其
  人持券向某曰:“适与内兄议,率非万金不可,请即署尾。”某从之。田曰:“人心叵测,
  事后虑有反复。”其人笑曰:“兄虑之过矣。既能予之,宁不能夺之耶?且朝中将相,有愿
  纳交而不可得者。将军前程方远,应不丧心至此。”某亦力矢而去。其人送之,曰:“三日
  即复公命。”
  逾两日,日方西,数人吼奔而入,曰:“圣上坐待矣!”某惊甚,疾趋入朝。见天子坐
  殿上,爪牙森立。某拜舞已。上命赐坐,慰问殷勤,顾左右曰:“闻某武烈非常,今见之,
  真将军才也!”因曰:“某处险要地,今以委卿,勿负朕意,侯封有日耳。”某拜恩出。即
  有前日裘马者从至客邸,依券兑付而去。于是高枕待绶,日夸荣于亲友。过数日探访之,则
  前缺已有人矣。大怒,忿争于兵部之堂,曰:“某承帝简,何得授之他人?”司马怪之。及
  述宠遇,半如梦境。司马怒,执下廷尉。始供其引见者之姓名,则朝中并无此人。又耗万
  金,始得革职而去。
  异哉!武弁虽騃,岂朝门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术存焉,所谓“大盗不操矛弧”者也。
  嘉祥李生,善琴。偶适东郊,见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贱直得之。拭之有异光,安弦而
  操,清烈非常。喜极,若获拱璧,贮以锦囊,藏之密室,虽至戚不以示也。
  邑丞程氏新莅任,投刺谒李。李故寡交游,以其先施故,报之。过数日又招饮,固请乃
  往。程为人风雅绝伦,议论潇洒,李悦焉。越日折柬酬之,欢笑益洽。从此月夕花晨,未尝
  不相共也。年余,偶于丞廨中,见绣囊裹琴置几上,李便展玩。程问:“亦谙此否?”李
  曰:“生平最好。”程讶曰:“知交非一日,绝技胡不一闻?”拨炉爇沉香,请为小奏。李
  敬如教。程曰:“大高手!愿献薄技,勿笑小巫也。”遂鼓《御风曲》,其声泠泠,有绝世
  出尘之意。李更倾倒,愿师事之。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笃。
  年余,尽传其技。然程每诣李,李以常琴供之,未肯泄所藏也。一夕薄醉,丞曰:“某
  新肄一曲,亦愿闻之乎?”为秦《湘妃》,幽怨若泣。李亟赞之。丞曰:“所恨无良琴;若
  得良琴,音调益胜。”李欣然曰:“仆蓄一琴,颇异凡品。今遇锺期,何敢终密?”乃启椟
  负囊而出。程以袍袂拂尘,凭几再鼓,刚柔应节,工妙入神。李击节不置。丞曰:“区区拙
  技,负此良琴。若得荆人一奏,当有一两声可听者。”李惊曰:“公闺中亦精之耶?”丞笑
  曰:“适此操乃传自细君者。”李曰:“恨在闺阁,小生不得闻耳。”丞曰:“我辈通家,
  原不以形迹相限。明日请携琴去,当使隔帘为君奏之。”李悦。
  次日抱琴而往。丞即治具欢饮。少间将琴入,旋出即坐。俄见帘内隐隐有丽妆,顷之,
  香流户外。又少时弦声细作,听之,不知何曲;但觉荡心媚骨,令人魂魄飞越。曲终便来窥
  帘,竟二十余绝代之姝也。丞以巨白劝釂,内复改弦为《闲情之赋》,李形神益惑。倾饮过
  醉,离席兴辞,索琴。丞曰:“醉后防有磋跌。明日复临,当今闺人尽其所长。”李归。次
  日诣之,则廨舍寂然,惟一老隶应门。问之,云:“五更携眷去,不知何作,言往复可三日
  耳。”如期往伺之,日暮,并无音耗。吏皂皆疑,白令破扃而窥其室,室尽空,惟几榻犹存
  耳。达之上台,并不测其何故。
  李丧琴,寝食俱废。不远数千里访诸其家。程故楚产,三年前,捐资受嘉祥。执其姓
  名,询其居里,楚中并无其人。或云:“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传其有点金术。三年前,忽
  去不复见。”疑即其人。又细审其年甲、容貌,吻合不谬。乃知道士之纳官皆为琴也。知交
  年余,并不言及音律;渐而出琴,渐而献技,又渐而惑以佳丽;浸渍三年,得琴而去。道士
  之癖,更甚于李生也。天下之骗机多端,若道士,骗中之风雅者矣。
  放蝶
  长山王进士嵙生为令时,每听讼,按律之轻重,罚令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
  碎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梦一女子,衣裳华好,从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
  故。当使君先受风流之小谴耳。”言已化为蝶,回翔而去。明日,方独酌署中,忽报直指使
  至,皇遽而出,闺中戏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直指见之,以为不恭,大受诟骂而返。由是
  罚蝶之令遂止。
  青城于重寅,性放诞。为司理时,元夕以火花爆竹缚驴上,首尾并满,牵登太守之门,
  击柝而请,自白:“某献火驴,幸出一览。”时太守有爱子患痘,心绪方恶,辞之。于固请
  之。太守不得已,使阍人启钥。门甫辟,开火发机,推驴入。爆震驴惊,踶趹狂奔;又飞火
  射人,人莫敢近。驴穿堂入室,破瓯毁甑,火触成尘,窗纱都烬。家人大哗。痘儿惊陷,终
  夜而死。太守痛恨,将揭劾之。于浼诸司道,登堂负荆,乃免。
  男生子
  福建总兵杨辅有娈童,腹震动。十月既满,梦神人剖其两胁去之。及醒,两男夹左右
  啼。起视胁下,剖痕俨然。儿名之天舍、地舍云。
  异史氏曰:“按此吴藩未叛前事也。吴既叛,闽抚蔡公疑杨欲图之,而恐其为乱,以他
  故召之。杨妻夙智勇,疑之,沮杨行,杨不听。妻涕而送之。归则传齐诸将,披坚执锐,以
  待消息。少间闻夫被诛,遂反攻蔡。蔡仓皇不知所为,幸标卒固守,不克乃去。去既远,蔡
  始戎装突出,率众大嗓。人传为笑焉。后数年,盗乃就抚。未几蔡暴亡;临卒见杨操兵入,
  左右亦皆见之。呜呼!其鬼虽雄,而头不可复续类!生子之妖,其兆于此耶?”
  钟生
  钟庆余,辽东名士,应济南乡试。闻藩邸有道士知人休咎,心向往之。二场后至趵突
  泉,适相值。年六十余,须长过胸,一皤然道人也。集间灾祥者如堵,道士悉以微词授之。
  于众中见生,忻然握手,曰:“君心术德行,可敬也!”挽登阁上,屏人语,因问:“莫欲
  知将来否?”曰:“然。”曰:“子福命至薄,然今科乡举可望。但荣归后,恐不复见尊堂
  矣。”生至孝,闻之泣下,遂欲不试而归。道士曰:“若过此已往,一榜亦不可得矣。”生
  云:“母死不见,且不可复为人,贵为卿相何加焉?”道士曰:“某夙世与君有缘,今日必
  合尽力。”乃以一丸授之曰:“可遣人夙夜将去,服之可延七日。场毕而行,母子犹及见
  也。”
  生藏之,匆匆而出,神志丧失。因计终天有期,早归一日,则多得一日之奉养,携仆贳
  驴,即刻东迈。驱里许,驴忽返奔,下之不驯,控之则蹶。生无计,躁汗如雨。仆劝止之,
  生不听。又贳他驴,亦如之。日已衔山,莫知为计。仆又劝曰:“明日即完场矣,何争此一
  朝夕乎?请即先主而行,计亦良得。”不得已,从之。次日草草竣事,立时遂发,不遑啜
  息,星驰而归。则母病绵惙,下丹药,渐就痊可。入视之,就榻泫泣。母摇首止之,执手喜
  曰:“适梦之阴司,见王者颜色和霁。谓稽尔生平,无大罪恶;今念汝子纯孝,赐寿一
  纪。”生亦喜。历数日,果平健如故。
  未几闻捷,辞母如济。因赂内监,致意道士。道士欣然出,生便伏谒。道士曰:“君既
  高捷,太夫人又增寿数,此皆盛德所致。道人何力焉!”生又讶其先知,因而拜问终身。道
  士云:“君无大贵,但得耄耋足矣。君前身与我为僧侣,以石投犬,误毙一蛙,今已投生为
  驴。论前定数,君当横折;今孝德感神,已有解星入命,固当无恙。但夫人前世为妇不贞,
  数应少寡。今君以德延寿,非其所偶,恐岁后瑶台倾也。”生恻然良久,问继室所在。曰:
  “在中州,今十四岁矣。”临别嘱曰:“倘遇危急,宜奔东南。”
  后年余,妻病果死。钟舅令于西江,母遣往省,以便途过中州,将应继室之谶。偶适一
  村。值临河优戏,士女甚杂。方欲整辔趋过,有一失勒牡驴,随之而行,致骡蹄趹。生回首
  以鞭击驴耳,驴惊大奔。时有王世子方六七岁,乳媪抱坐堤上;驴冲过,扈从皆不及防,挤
  堕河中。众大哗,欲执之。生纵骡绝驰,顿忆道士言,极力趋东南。
  约三十余里,入一山村,有叟在门,下骑揖之。叟邀入,自言“方姓”,便诘所来。生
  叩伏在地,具以情告,叟言:“不妨。请即寄居此间,当使徼者去。”至晚得耗,始知为世
  子,叟大骇曰:“他家可以为力。此真爱莫能助矣!”生哀不已。叟筹思曰:“不可为也。
  请过一宵,听其缓急,倘可再谋。”生愁怖,终夜不枕。次日侦听,则已行牒讥察,收藏者
  弃市。叟有难色,无言而入。生疑惧,无以自安。中夜叟来,入坐便问:“夫人年几何
  矣?”生以鳏对。叟喜曰:“吾谋济矣。”问之,答云:“余姊夫慕道,挂锡南山;姊又谢
  世。遗有孤女,从仆鞠养,亦颇慧。以奉箕帚如何?”生喜符道士之言,而又冀亲戚密迩,
  可以得其周谋,曰:“小生诚幸矣。但远方罪人,深恐贻累丈人。”叟曰:“此为君谋也。
  姊夫道术颇神,但久不与人事矣。合卺后,自与甥女筹之,必合有计。”生喜极,赘焉。
  女十六岁,艳绝无双。生母对之欷歔。女云:“妾即陋,何遂遽见嫌恶?”生谢曰:
  “娘子仙人,相偶为幸。但有祸患,恐致乖违。”因以实告。女怨曰:“舅乃非人!此弥天
  之祸,不可为谋,乃不明言,而陷我于坎窞!”生长跪曰:“是小生以死命哀舅,舅慈悲而
  穷于术,知卿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也。某诚不足称好逑,然家门幸不辱寞。倘得再生,香花供
  养有日耳。”女叹曰:“事已至此,夫复何辞?然父自削发招提,儿女之爱已绝。无已同往
  哀之,恐担挫辱不浅也。”乃一夜不寐,以毡绵厚作蔽膝,各以隐着衣底。然后唤肩舆,入
  南山十余里。山径拗折绝险,不复可乘。下舆,女跬步甚艰,生挽臂拽扶之,竭蹶始得上
  达。不远,即见山门,共坐少憩。女喘汗淫淫,粉黛交下。生见之,情不可忍,曰:“为某
  事,遂使卿罹此苦!”女愀然曰:“恐此尚未是苦!”困少苏,相将入兰若,礼佛而进。曲
  折入禅堂,见老僧趺坐,目若瞑,一僮执拂侍之。方丈中,扫除光洁;而坐前悉布沙砾,密
  如星宿。女不敢择,入跪其上;生亦从诸其后。僧开目一瞻,即复合去。女参曰:“久不定
  省,今女已嫁,故偕婿来。”僧久之,启视曰:“妮子大累人!”即不复言。夫妻跪良久,
  筋力俱殆,沙石将压入骨,痛不可支。又移时,乃言曰:“将骡来未?”女答曰:“未。”
  曰:“夫妻即去,可速将来。”二人拜而起,狼狈而行。
  既归,如命,不解其意,但伏听之。过数日,相传罪人已得,伏诛讫。夫妻相庆。无
  何,山中遣僮来,以断杖付生云:“代死者,此君也。”便嘱瘗葬致祭,以解竹木之冤。生
  视之,断处有血痕焉。乃祝而葬之。夫妻不敢久居,星夜归辽阳。
  鬼妻
  泰安聂鹏云,与妻某,鱼水甚谐。妻遘疾卒,聂坐卧悲思,忽忽若失。一夕独坐,妻忽
  排扉入,聂惊问:“何来?”笑云:“妾已鬼矣。感君悼念,哀白地下主者,聊与作幽
  会。”聂喜,携就床寝,一切无异于常。从此星离月会,积有年余。聂亦不复言娶。伯叔兄
  弟惧堕宗主,私谋于族,劝聂鸾续,聂从之,聘于良家。然恐妻不乐,秘之。未几吉期逼
  迩,鬼知其情,责之曰:“我以君义,故冒幽冥之谴;今乃质盟不卒,锺情者固如是乎?”
  聂述宗党之意,鬼终不悦,谢绝而去。聂虽怜之,而计亦得也。
  迨合卺之夕:夫妇俱寝,鬼忽至,就床上挝新妇,大骂:“何得占我床寝!”新妇起,
  方与挡拒。聂惕然赤蹲,并无敢左右袒。无何,鸡鸣,鬼乃去。新妇疑聂妻故并未死,谓其
  赚己,投缳欲自缢。聂为之缅述,新妇始知为鬼。日夕复来,新妇惧避之。鬼亦不与聂寝,
  但以指掐肤肉;已乃对烛目怒相视,默默不语。如是数夕,聂患之。近村有良于术者,削桃
  为杙,钉墓四隅,其怪始绝。
  黄将军
  黄靖南得功微时,与二孝廉赴都,途遇响寇。孝廉惧,长跪献资。黄怒甚,手无寸铁,
  即以两手握骡足,举而投之。寇不及防,马倒人堕。黄拳之臂断,搜橐而归孝廉。孝廉服其勇,资劝从军。后屡建奇功,遂腰蟒玉。
  三朝元老
  某中堂,故明相也。曾降流寇,世论非之。老归林下,享堂落成,数人直宿其中,天明
  见堂上一匾云:“三朝元老。”一联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礼义廉。”不知何时
  所悬。怪之,不解其义。或测之云:“首句隐亡八,次句隐无耻也。”洪经略南征,凯旋,
  至金陵,醮荐阵亡将士。有旧门人谒见,拜已,即呈文艺。洪久厌文事,辞以昏眊,其人
  云:但烦坐听,容某诵达上闻。”遂探袖出文,抗声朗读,乃故明思宗御制祭洪辽阳死难文也。读毕,大哭而去。
  医术
  张氏者,沂之贫民。途中遇一道士,善风鉴,相之曰:“子当以术业富。”张曰:“宜
  何从?”又顾之,曰:“医可也。”张曰:“我仅识‘之无’耳,乌能是?”道士笑曰:
  “迂哉!名医何必多识字乎?但行之耳。”既归,贫无业,乃捷拾海上方,即市廛中除地作
  肆,设鱼牙蜂房,谋升斗于口舌之间,而人亦未之奇也。
  会青州太守病嗽,牒檄所属征医。沂故山僻少医工,而令惧无以塞责,又责里中使自
  报。于是共举张,令立召之。张方痰喘不能自疗,闻命大惧,固辞。令弗听,卒邮送之去。
  路经深山,渴极,咳愈甚。入村求水,而出中水价与玉液等,遍乞之无与者。见一妇漉野
  菜,菜多水寡,盎中浓浊如涎。张燥急难堪,便乞余沈饮之。少间渴解,嗽亦顿止。阴念:
  殆良方也。比至郡,诸邑医工已先施治,并未痊减。张入求密所,伪作药目,传示内外;复
  遣人于民间索诸藜藿,如法淘汰讫,以汁进太守。一服病良已,太守大悦,赐赉甚厚,旌以
  金匾。
  由此名大噪,门常如市,应手无不悉效。有病伤寒者,言症求方。张适醉,误以疟剂予
  之。醒而悟,不敢以告人。三日后有盛仪造门而谢者,问之,则伤寒之人,大吐大下而愈
  矣。此类甚多。张由此称素封,益以声价自重,聘者非重资安舆不至焉。
  益都韩翁,名医也。其未著时,货药于四方。暮无所宿,投止一家,则其子伤寒将死,
  因请施治。韩思不治则去此莫适,而治之诚无术。往复趾踱,以手搓体,而汗垢成片,捻之
  如丸。顿思以此绐之,当亦无所害。晓而不愈,已赚得寝食安饱矣。遂付之。中夜主人挝门
  甚急,意其子死,恐被侵辱,惊起,逾垣疾遁。主人追之数里,韩无所逃始止。乃知病者汗
  出而愈矣。挽回,款宴丰隆;临行,厚赠之。
  藏虱
  乡人某者,偶坐树下,扪得一虱,片纸裹之,塞树孔中而去。后二三年,复经其处,忽
  忆之,视孔中纸裹宛然。发而验之,虱薄如麸。置掌中审顾之。少顷,觉掌中奇痒,而虱腹
  渐盈矣。置之而归。痒处核起,肿数日,死焉。
  梦狼
  白翁,直隶人。长子甲筮仕南服,二年无耗。适有瓜葛丁姓造谒,翁款之。丁素走无
  常。谈次,翁辄问以冥事,丁对语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别后数日,翁方卧,见丁又来,邀与同游。从之去,入一城阙,移时,丁指一门曰:
  “此间君家甥也。”时翁有姊子为晋令,讶曰:“乌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
  之。”翁入,果见甥,蝉冠豸绣生堂上,戟幢行列,无人可通。丁曳之出,曰:“公子衙
  署,去此不远,亦愿见之否?”翁诺。少间至一第,丁曰:“人之。”窥其门,见一巨狼当
  道,大惧不敢进。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
  视墀中,白骨如山,益惧。丁乃以身翼翁而进。公子甲方自内出,见父及丁良喜。少坐,唤
  侍者治肴蔌。忽一巨狼,衔死人入。翁战惕而起,曰:“此胡为者?”甲曰:“聊充庖
  厨。”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宁,辞欲出,而群狼阻道。进退方无所主,忽见诸狼纷然嗥避,
  或窜床下,或伏几底。错愕不解其故,俄有两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扑地化为
  虎,牙齿巉巉,一人出利剑,欲枭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间事,不如姑
  敲齿去。”乃出巨锤锤齿,齿零落堕地。虎大吼,声震山岳。翁大惧,忽醒,乃知其梦。心
  异之,遣人招丁,丁辞不至。翁志其梦,使次子诣甲,函戒哀切。既至,见兄门齿尽脱;骇
  而问之,醉中坠马所折,考其时则父梦之日也。益骇。出父书。甲读之变色,间曰:“此幻
  梦之适符耳,何足怪。”时方赂当路者,得首荐,故不以妖梦为意。弟居数日,见其蠹役满
  堂,纳贿关说者中夜不绝,流涕谏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黜陟
  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弟知不可劝
  止,遂归告父,翁闻之大哭。无可如何,惟捐家济贫,日祷于神,但求逆子之报,不累妻孥。
  次年,报甲以荐举作吏部,贺者盈门;翁惟欷歔,伏枕托疾不出。未几,闻子归途遇
  寇,主仆殒命。翁乃起,谓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祐我家者不可谓不厚也。”因焚
  香而报谢之。慰藉翁者,咸以为道路讹传,惟翁则深信不疑,刻日为之营兆。而甲固未死。
  先是四月间,甲解任,甫离境,即遭寇,甲倾装以献之。诸寇曰:“我等来,为一邑之民泄
  冤愤耳,宁专为此哉!”遂决其首。又问家人:“有司大成者谁是?”司故甲之腹心,助纣
  为虐者。家人共指之,贼亦杀之。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敛臣也,将携入都。——并搜决讫,
  始分资入囊,骛驰而去。
  甲魂伏道旁,见一宰官过,问:“杀者何人?”前驱者曰:“某县白知县也。”宰官
  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见此凶惨,宜续其头。”即有一人掇头置腔上,曰:“邪人
  不宜使正,以肩承领可也。”遂去。移时复苏。妻子往收其尸,见有余息,载之以行;从容
  灌之,亦受饮。但寄旅邸,贫不能归。半年许,翁始得确耗,遣次子致之而归。甲虽复生,
  而目能自顾其背,不复齿人数矣。翁姊子有政声,是年行取为御史,悉符所梦。
  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
  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
  邹平李进士匡九,居官颇廉明。常有富民为人罗织,门役吓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
  速办;不然,败矣!”富民惧,诺备半数。役摇手不可,富民苦哀之,役曰:“我无不极
  力,但恐不允耳。待听鞫时,汝目睹我为若白之,其允与否,亦可明我意之无他也。”少
  间,公按是事。役知李戒烟,近问:“饮烟否?”李摇其首。役即趋下曰:“适言其数,官
  摇首不许,汝见之耶?”富民信之,惧,许如数。役知李嗜茶,近问:“饮茶否?”李颔
  之。役托烹茶,趋下曰:“谐矣!适首肯,汝见之耶?”既而审结,富民果获免,役即收其
  苞苴,且索谢金。呜呼!官自以为廉,而骂其贪者载道焉。此又纵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
  此类者更多,可为居官者备一鉴也。
  又,邑宰杨公,性刚鲠,撄其怒者必死;尤恶隶皂,小过不宥。每凛坐堂上,胥吏之属
  无敢咳者。此属间有所白,必反而用之。适有邑人犯重罪,惧死。一吏索重赂,为之缓颊。
  邑人不信,且曰:“若能之,我何靳报焉!”乃与要盟。少顷,公鞫是事。邑人不肯服。吏
  在侧呵语曰:“不速实供,大人械梏死矣!”公怒曰:“何知我必械梏之耶?想其赂未到
  耳。”遂责吏,释邑人。邑人乃以百金报吏。要知狼诈多端,此辈败我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