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姑苏天下最繁华,吴王霸业至今夸。
  子胥经济兼雄略,一腔忠义在邦家。
  且说八臂哪吒冯道德飞步追赶惠乾,一路追到顺母桥边,已经赶上,满心欢喜,用尽平生千斤神力,一拳照正后心打来,十分厉害,莫说惠乾曾经受伤,挡他不起,就是铜皮铁骨,也当不起。五枚一眼见去,叫声“不好”,急忙抢步上前,伸开右臂,往上尽力一格,大叫:“为兄在此,三弟不可动手!”因是要救惠乾,自己不觉用力太猛,这一架早把个冯道德一连退了十多步,震得手臂酸麻,出其不意,大吃一惊,了两,方才站稳。五枚含笑上前,口称:“贤弟,为兄的一时着急,恐你伤了惠乾性命,冒犯之处,切勿挂怀。”说罢,连连拱手谢罪。冯道德向来与其同师学艺,平素知他厉害,适才这一格尚且如此,谅来敌他不过。他与至善最厚,彼此同门,即如自己的一般,平生最肯锄强扶弱,当年雷老虎师徒父女,也曾遭他手上。今日来助胡惠乾,我若不见机,不但徒弟之仇报不成,连自己也有些不妥。
  想定主意,慌忙上前稽首,口称:“小弟岂敢见怪,只不知师兄法驾几时到此?请道其详。”五枚答道:“为兄的云游到此,偶尔相逢。不知贤弟因甚与这胡惠乾结下深仇,下此毒手?”道德两泪交流,随将三个得力门人陆续丧在胡惠乾及这班少林门徒暗算之手,从头至尾,仔细说明:“还望师兄秉公与小弟作主,为小徒伸冤,感激不尽。”五枚道:“这等说来,原是牛化蛟不是,不该贪图别人钱财,与自家同道做对。贤弟你也失于检点,过听傍人唆摆,打发吕英布、雷大鹏下山。胡惠乾乃是一个孝子,立志为父报仇,原与你武当山风马牛两不相及,并非有心敢欺贤弟。至于拼命争持,拳脚之下,性命所关,断难饶让。贤弟既将他手骨打折,现在人虽未死,已成残废,此恨亦可尽消。若听愚兄调处,推念他师父及我的面上,就着胡惠乾众师兄弟,公众出银,补回三位令徒家属每家止泪洋一万元,另外打斋超度,在贤弟跟前叩头认罪,此后不得再与锦纶堂争斗,彼此讲和。若不听为兄的好言相劝,听凭贤弟高见便了。”
  冯道德听罢这番议论,自己低头一想,谅难对敌。当初原是牛化蛟这畜生贪财惹祸,自己作死,我也一时错见,白白断送两个徒弟。今日既这老尼前来硬做架梁,替他们出力,此仇定然难报,我再不见机放手,只怕自己也有性命之忧。只得权且忍气,说道:“师兄见教,小弟怎敢不依?只是三个徒弟一旦无辜死在胡惠乾暗算之手,十分凄惨。若果工夫不及,死在拳脚之下,倒为无怨。今日若将胡惠乾轻放,傍人必要耻笑,说小弟无能,还望师兄与我做主。”五枚道:“清平世界,动不动以报仇为名械斗,经年累月,不知伤害许多人命,一则目无王法,二来也非你我出家人所宜。你今定欲打死胡惠乾,我纵然不理,他是二师兄至善和尚心爱之人,谅难容得。你还是听我良言,及早放手,免失和气为妙。”冯道德无奈,只得勉强应允。
  锦纶堂各行友听见胡惠乾永不滋事,亦皆愿意讲和。所有街上来看之人,及西关一带各店铺,因不能各安生业,齐声称赞:“这位老师太果是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方才所论极为有理,不但保全许多无辜性命,连我等附近各街邻均沾厚德。”五枚连称:“不敢。出家人有何德能,谬承诸施主夸奖,殊切不安。”随着胡惠乾带着伤与师兄弟一同上前,在三师叔跟前跪下,一齐叩头谢罪。约定择了吉日,就在擂台之上,改设坛场,请了七七四十九个众高僧,打斋建醮,超度牛化蛟、吕英布、雷大鹏及胡惠乾父亲,及机房中伤亡各位行友早登仙界,随即送回补致安家银两。那冯道德为势所逼,不得不从,忍着一肚子冤气,带领众人同返锦纶堂中,对众人说:“这老尼十分凶勇,连我也制他不住。有伊出头帮着胡惠乾,此仇此恨料应没报,所以只得从权应允,再作道理。”自古蛇无头而不行,众人见老道士尚然如此畏惧,谁敢惹祸?也就各不多言。
  再说五枚不回龙庆庵,与众师侄到老城光孝寺武馆中,身边取出驳骨还魂丹,亲与胡惠乾服下。外用生雄鸡一只,和药捣溶敷上,立刻止痛,将筋骨连续。真所谓药到伤痊,胡惠乾及众师兄弟叩谢大师伯活命深恩。五枚扶起各人,说道:“自家子侄,何须如此多礼。”是日,馆中备办荤素酒筵,款待五枚,众英雄轮流把盏,饮至黄昏,始用轿送回龙庆庵安歇。有事则详,无事则略,届期建醮已毕,冯道德先回武当,五枚亦回云南。又那方孝玉父亲亡故,兄弟三人与苗四庶母,扶柩回肇庆安葬。各兄弟送别之后,亦陆续回乡省墓去了。只有洪熙官及童千斤两个在省,见各师兄弟散去,极无乐趣,随将武馆军装器械一切技勇物件,权且寄放光孝寺中,关了馆门,各自回家歇宿。按下不表。
  再说圣上因欲游玩苏、常风景,兼欲亲访白太官、甘凤池二英雄,以备他日将材之选。是日水波庄大开筵席,诸人执盏饯行,送出庄外,周日青仍负了衣包被褥,跟随在后。由崇明到苏甚近,车舟便捷,因欲沿途流览,自航海抵南汇、上海、嘉定、太仓、昆山,一路采风问俗,夜宿晓行,行了半月。一日,时已将暮,红日衔山,行抵苏州娄门入城,直行至护龙街,已见满树灯火,夜市喧阗。抬头见客寓灯笼,大书“得安招商客寓”字样,二人径入。寓主姓张,号慎安,苏州洞庭山人。见客进门,殷勤接待,自不必言。日青即择定安静房间,将包袱放下,寓主命厨司速办晚膳。
  且说白太官来苏访友,今已他去;而甘凤池因早得其在水波庄为佣之至亲毕成名来信,详言近日水波庄诸事,及圣上与周日青面貌。甘凤池得信之后,因自思流荡江湖,终非上策,极欲俟圣上来苏,得一引进之人,献呈技艺,得邀奖赏,始不负此一生习练苦功。一日,独行护龙街,过得安客寓,忽见二人站在门口,寻思面貌恰与至亲毕成名信中所说圣上及周日青相同,心中大喜,遂径向寓主详问二人来踪,更加欣悦。正苦无人引见,忽见周日青独在庭中看月,甘凤池即上前施礼,彼此问询,早各知名。寓主在傍,不知就里,见他们一见如旧相识,疑是旧友。当时日青即行禀明圣上,立蒙召见。圣上见他生得魁梧奇伟,名望相符,十分欣喜,即赐以游击职衔。因其在苏已久,熟人太多,不便同行,令伊暗中随驾,将来入都授职。甘凤池遵旨,谢恩退出。嗣后惟与日青时常谈心,结为兄弟。
  是夜,圣上用过晚膳,日青因身子困倦,思欲早睡,圣天子独自一人出游夜市。是时六街三市,一齐点着各式各样玻璃洋灯,五彩辉煌,如同白日。每店排列三层花样,颜色各自不同。大店馆每层用灯五六十盏,小店铺亦有二十余盏,斗巧争奇,彼此赌赛。就那剃头铺,点得如灯店一般,间间都是上中下三层,坐满了人,剃头招牌上写着“向阳取耳,月下剃头”字样。圣天子心中诧异:“难道这苏州地方,日里都不剃,定要晚间剃的么?”随向傍边一位老翁请教这个缘故。老者道:“原来客官初到敝地,不晓我们此处晚上剃头的规矩,待老拙说与你知道。这苏州日间剃头,有两等行情。若剃荤头,都是那班相公们,做摩骨修养的工夫,把客人的邪火摩动,就如妓女一般,做那龙阳勾当,所化的银子或数两,或一二两不等。若剃素头,剃头打辫,取耳光面,摩骨修养,五个人做五层工夫,最省不过也须每人给钱五十文,手松些的或一百,或二百不等。所以动不动剃一回头,费却一千八百,不以为奇,故而日间剃者甚少。这晚上不论贵贱,都是十六个铜钱剃一个头,打一条辫,其余一概不做。故而这些人均是晚上剃头居多。”圣天子闻言,点头微笑,拱手道:“多蒙指教。”转身向着那边走来,更加热闹。
  姑苏夜市,天下有名,近水一带,越觉好看。遥望那花船酒艇,来往游行娼寮中,万盏银灯一齐点着,映得水面上下通红,耳边只听得琵琶箫管,弦素笙歌,悠扬快乐。太湖里小艇如梭,飘荡桨,果是繁华富丽无双。天子此时龙颜大悦,顺步走近码头,早有船上少妇一群儿抢上前来,你扯我拉,口称:“老爷,我的船又轻便,又宽舒,十分洁净,游湖探妓,请上船来,水脚价钱,听凭赏赐。”众口合声,都道自己船好。圣天子拣了一只上等花船,踏跳登舟,走进中舱,将身坐下。艇家一面开船荡桨,口中请问:“老爷要去游湖,还是回府饮酒?”只见那艇稍后面走出一对十二三岁俊俏女童,罗绮满身,打扮齐整,一个用茶盆托出一盅龙井香茶,放在杌几之上;一个手捉银水烟筒,吹火装烟,艇中摆设,倒也不俗。圣天子说道:“你且与我到那热闹地方游玩一番,再到那本处有名第一等的妓女寮中去饮酒便了。”艇家听罢,将船望着湖中极盛之处慢慢摇来,圣天子推窗纵目,畅饮欢游。
  且说苏州有一富翁,姓张名廷怀,表字君可,家资百万,最爱结交天下英雄,四方豪杰。生平最好锄强助弱,济困扶危,性情慷慨,挥金如土。因此上学就浑身本领,文武全才,所以太湖强人,绿林响马,一闻他名,无不倾心仰慕。若是正人君子,寄迹其中,借此隐名埋姓,虽为强盗,心存忠义的人,伊亦广为结纳。其祖上历代贩卖两淮私盐,所以绿林朋友彼此相通,取其缓急之际,藉为照应,因此廷怀所运私盐,贩往各处埠头,历年未曾失手。家中广有姬妾,生性最好狎邪,不惜缠头,若遇才貌双全之妓,更觉称意,挥霍不吝,烟花队里,行户人家,无不均沾其惠。因此上苏杭地方,花船行中,起了他一个混名,叫做“品花张员外”。
  是日,也雇了一只长行快艇,顺流飞桨,沿途驶来,其行如箭,迎面而来。是时微有月色星光,一时趋避不及,与天子所坐花船挨舟擦过。快船人多力大,一声响,早将花艇桨杆撞折,船身震动。船妇高声喝骂索赔,快艇水手不依,彼此口角相争。惊动了张廷怀,步出船头,询知缘故,随将自己水手责备一番,即着手下人拿了三吊铜钱送过船来,说道:“这钱是张老爷赏你买桨杆的,不必吵了。”此际圣天子也到船头上来观看,意欲调停此事,听见他先将自己水手骂了一回,随拿钱来赔偿,此人举动大方,谅来定是一个豪杰,随向船妇道:
  “小小桨杆能值几何?焉可破费他主人赔钱,待我多赏你一二两银子便了。”船妇即忙将钱送还过去。张君可连连拱手,道:“适才冒犯宝舟,原是小弟快船水手粗鲁,老先生既不见罪,又将小弟所赔之钱送还转来,小可愧感不安。望乞赐示尊姓大名,以资铭感。”圣天子即忙以礼相还,答道:“些些小事,何足挂怀?在下姓高,名天赐,乃直隶顺天人氏。不敢动问仁兄上姓尊名?贵乡何处?”廷怀忙道:“小弟即是本处苏州人,姓张名廷怀,字君可。因欲以探望相知,不期得遇高兄,实乃天缘凑合,断非偶然。古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蒙不弃,何不请过小舟,一同前往,俾得少尽地主之谊,实乃三生之幸。”
  天子举目将他一看,见他仪表非常,年约三旬,眉清目秀,面如满月,声音雄亮,举止端方,此人必是英雄,何妨与伊结识,观其品格,以备日后为国家出力,岂不为妙。立定主意,答道:“足见张兄雅爱,只是小弟未经拜访,造次相扰,殊切不恭,容日到府拜候奉陪,何如?”这张廷怀天生一对识英雄的巨眼,一见高天赐龙眉凤目,满面威仪,年纪与自己相仿,谈吐间声若洪钟,目射神光,气象轩昂,居然是一个王侯品貌,一心要与他结纳,焉肯轻轻错过,即忙走近船傍,一手挽着花艇船边,踱将过来,躬身施礼,口称:“高兄若果如此客套,非像你我英雄乎!”天子还礼道:“既承雅爱,焉可再辞。”随即携着手,同到快艇中来。步进中舱,重新见礼,分宾坐下。见舱内陈设,与那小花艇格外不同,所有名人字画、古玩几桌,色色华丽。水手及使用下人,约有二十余人之多。献罢烟茶,廷怀吩咐:“将那小花船扣在自己快艇后梢,一路游玩,要到得月楼寮中去访姑苏名妓李云娘、金凤娇诸姊妹去。”水手遵命,飞桨便往。一面摆点心糖果围碟等物,放在红木桌中。廷怀恭请高兄上坐,彼此谦逊一番,方才就坐。二人谈论经纶,略用茶点。廷怀指点沿途经历景象,一切湖里繁华,证今评古,自吴王建业,子胥筑城到本朝,所有先后贤人。圣天子层层考博,那张廷怀议论风生,百问百答,极称渊博。廷怀有所难辨,天子亦详为讲解分明,彼此言语投机,各恨相见之晚。
  说话之间,船到得月楼一带娼船之前,快船水手将船扣好。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