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越奸越狡越贫穷,奸狡原来天不容。
  富贵若从奸狡得,世间呆汉吸西风。
  这首诗乃前贤所作。因见世风日下,人事浇漓,借此以讽劝世人,守分安命,顺时听天,切不可存奸险念头,以贪不义之富贵,反丧其身,臭名万载,悔之无及矣。闲话休提,书归正传。
  且说仁圣天子在松江府与日青穿州过县,游山玩水,又暗中访察各官贤愚。见文武俱供职,十分欢悦。因为日中闲居无事,自觉烦闷,复同周日青四处游玩。是日午牌时候,偶然行至扬州府属邵伯镇地方,屋宇美丽,百货俱全,往来负贩充塞街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此时仁圣天子与日青且行且看,见此繁华喧闹,不觉心花大放。猛抬头见招牌写出“德和馆”“海鲜炒卖”“京苏大菜”,即与日青步上酒楼。见其地方精洁,铺设清幽,又有时花古玩及名人字画,尽皆入妙,因此仁圣天子拣一副座头靠街,以便随时观玩景致。斯时十分大喜,连忙呼唤酒保:“有甚佳肴美酒,尽管搬上来。待我们尝过,果然可口,定必多赏些银两与你。”酒保一闻有赏,心中大喜,即答应一声:“客官请坐,待小的送来就是。”随即下楼,拣择上好珍馐美酒,陆续送上楼去,说道:“请二位老爷开怀慢酌,若要添甚么菜蔬,只管呼唤小的,便有送来。”当时仁圣天子与日青二人举杯畅饮,谈笑欢娱。
  正饮之间,忽见一汉子大踏步上楼而来,满面怒容,睁眉突眼,连呼酒保:“快拿酒菜来!”酒保见他如此性急,又带怒气,不敢怠慢,随即将酒肴送上。那人自斟自饮,自言自语,满肚牢骚,似乎怒气冲冠。那时仁圣天子睹此情形,十分诧异,因暗思忖曰:“这汉子如此举动,莫非有甚冤情不能申雪?抑或被人欺压,难以报仇?”左思右想,不明其故,复又见其越饮越怒。此时仁圣天子更不能忍耐,连忙起身,问曰:“你这人甚不通情,今既在此饮酒,系为取乐起见,何以长嗟短叹,怒发冲冠,连累旁人扫兴,何苦如此?”这是仁圣天子一团美意,欲问他有甚冤屈,好代他出头报复。不料此汉子积怒于心,一闻仁圣天子动问,越发火上加油。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这汉子登时反面,说道:“你管你取乐,与我何干?我管我生气,焉能扫你兴?其实你自己糊涂,反来骂我。”因此你一言,我一言,争斗起来。这汉子蛮拳乱打。仁圣天子急急闪过,奉还三拳两脚,将汉子打倒在地。日青看见,恐怕伤人,急忙相劝仁圣天子放手。
  这汉子起来,一肚子怒气,无可发泄,自思如此晦气,不如死了倒为干净。因此欲行自刎归阴。仁圣天子见其情景殊属可怜,急夺回他手内钢刀,再三问他:“缘何寻此短见?如有甚么冤屈,天大事情不妨对我真说。或者可以共你干办得来,亦未可定,何苦如此忧愁?”那人曰:“我系小生意之人,日间负贩为生,有时卖菜作活。祸因兵部尚书叶洪基之子叶振声,屡欲代父报仇,未得其便,是以私通山贼,两下往来,同谋大事。皆因粮草不足,不能举事,故而私设税厂,抽收厘金,刻剥民财,以致货物难卖,觅食艰难,万民嗟怨。今日某经此地而过,却被税厂巡丁截住货物,加倍抽收。我因心中不服,与他们理论。谁料他们人多,众寡不敌,却被他抢去货物。血本无归,仍旧如狼似虎,我只得急急走开,避其凶恶。适因走得心烦意闷,特地入来饮酒消遣,谁知酒入愁肠,更加火盛,又值客官多言问我,未暇详察,致有冲撞,多多得罪了。”仁圣天子闻言,说道:“有这等事!小哥,你系高姓大名?说与高某知道,待我与你报仇雪恨就是。”那汉曰:“我乃前翰林院段运松之嫡侄段玉是也。”仁圣天子曰:“你令叔既系翰林,你就不该卖菜了。”玉曰:“客官怪责不差。事因家叔在翰林院当侍读学士之职,并无挂误之处。所为祭扫皇陵,被昏君贬调四乡,累得一贫如洗,以致米饭不敷,不得已教馆度日。又叫我们日中做些小买卖,欲谋升斗借资帮补而已。”
  仁圣天子闻言,暗自忖曰:“果是吾之错也。”原来段翰林当年因随仁圣天子祭扫皇陵,各文武官员一齐都到陵上。那仁圣天子系好动喜事之人,又系多才博学之辈,因见石人石马排列两旁,偶然欲考究段运松学问,因指石人问他,唤甚名字,取何意思。段翰林对曰:“此系上古忠臣,名叫仲雍,生平忠义为怀,所为思念故主恩惠,自愿在此守陵,以报高厚鸿慈耳。因此传至今时,仍旧肖立其像,无非欲壮观瞻,兼勉后人忠义而已。”仁圣天子闻言,龙颜不悦,曰:“翰林学问如此哉?既知其事,而颠倒其名字,由功夫未能专究,学力尚觉荒疏。所谓差以毫厘,谬之千里也。这石人乃姓翁,名仲,确系上古贤臣。而仲雍乃系孔门之弟子,与此事毫不关涉,何得如此梦梦,殊属糊涂之极矣,焉能任翰苑之堂?”因而有意贬调,即口吟一诗曰:
  翁仲将来唤仲雍,十年窗下少夫功。
  从今不许为林翰,贬去江南作判通。
  仁圣天子这首诗明系贬削运松官爵,由正途而过佐贰之班,须则降调微员,犹幸不执妄奏欺君大罪。运松只得隐姓埋名,授徒度日。因有这个缘故,今日段玉无意说出情由。仁圣天子想到此事,皆因朕一言之误,致累他如此艰难,问心良不自安。即时对段玉道:“我高天赐向在军机房办事,与你令叔有一面之交。你可先行回去通报,说我高某前去毁了税厂,即来拜候也。”段玉闻言大喜,放下愁怀,告辞先去。我且慢表。
  再言仁圣天子见段玉去后,自与日青商量:“说起叶振声恃势横行,立心不轨,胆敢私设税厂,害国殃民,殊堪痛恨也。况朕已经许了段玉报仇,不如趁早算清酒钱,我二人即去看看税厂如何,再行设法烧毁,你道何如?”日青曰:“甚有道理,就是这个主意可也。”说完,忙到柜前结清酒菜银两,二人举步出了德和馆,望前而去。过了邵伯镇,东至十字街口,二人即住了脚步。日青说道:“不知那条路可去税厂?”仁圣天子闻言,说曰:“是呵,可惜未曾细问段玉,如何是好?”日青曰:“不妨。古云‘路在口边,逢人即问’,岂有不知?况此处系通衢大路,一定来往人多,无容心急也。”
  二人正在言谈,尚未讲完,忽见有数人挑担前来,言语嘈杂,不知所云。忽闻一人大言曰:“原来上官桥税厂系叶公子私设,并非奉旨抽厘。”日青闻说,忙走上前拱手问曰:“兄台所言上官桥,未知从那条路去?远近若何?伏祈指示,感领殊多。”那人又将日青上下一看,说道:“客官想是远方来的,待我对你说明。那上官桥地方,系甘泉县管辖,由这条路直去,转左而行,便是上官桥了,离此不过五里之遥。因系水陆通津,往来大路,所以五方杂处,商贾往来,竟成一大镇头,十分闹热。客官到哪里一游,便知详细了。”日青拱手答曰:“如此多劳了。”话完,即与仁圣天子依他所说,直向前行,无心玩景。偶然来至三叉路口,依住他转左而行。忽然远远望见一条大桥,行人如织,热闹非常。日青想道:“此处必是上官桥了。”天子曰:“行前便知,何用测度?”
  正言间,不知不觉,来至桥头。立一石碑,上写着“上官桥”三个大字,桥下湾泊大小船只,不计其数。过去便是一大市镇,两边铺户牙排,百货流通,无所不有;歌楼酒馆,色色俱全。其税厂就设在桥旁码头。仁圣天子一见登时发怒,随即往市上大声言曰:“尔等众百姓,须听吾言:吾乃高天赐,向在刘墉军机处办事。因与同伴周日青到此,闻得叶振声在这里私设税厂,蠹国殃民,为害不浅。况我专喜锄强扶弱,好抱不平,今日特地到来烧他税厂,以免商民受其所累。惟恐独力难支,故此对你们说及,如系被他害过,若有胆量呢,前来助我一臂之力,放火烧他。倘有天大事情,系我高某一人担待,保你等无事。”
  说完,即同日青往税厂入门,假意问曰:“贵厂系奉何官札谕开?亦有无委员督抽?因我带有上等药材百余箱,欲行报验,未知与扬州钞关同例否,抑或另立新章办理?请道其详。”斯时税厂各人见他言语举动,大是在行,且有许多货物前来报税,众人十分欢喜,不敢怠慢于他,连忙说曰:“客官请坐,待我细言其故。缘此税厂,系因兵部里头缺少粮饷支放兵丁,所以兵部大人奏准当今天子,颁发开办,现已半年有余,俱系按月起解,税银入库,以充兵饷。因此与钞关旧例不同。客官若系报税,在此处更觉简便,从中可以省俭些须,又不致耽延时日,阻误行期。”仁圣天子闻言,大声喝曰:“胡说!看你等蛇鼠同眠,奸谋诡计只能瞒得三岁孩童,焉能瞒得我高某过!你等须好好照直说来,如若不然,我们即禀官究治,取你等之命也!”各人闻言大怒,骂曰:“你是何等样人,敢在太山头上动土!莫非你不闻我家主人名么?看你如此斯文,胆敢言三语四,莫不是遇了邪祟?抑或心狂病懵!你须快些走去,饶你狗命,倘若再在此混账,我们请家主出来,你二人有些不便!”仁圣天子与日青闻言,十分大怒,即时无明火高有三千丈,大骂曰:“你这狗头,不知好歹!等我俾些厉害你们见吓,方知我高某之手段也!”话罢,连忙举步向前,将厂内什物推倒在地。日青即忙取出火来,将蓬厂烧着,各百姓见此情形,料他有些脚力,连忙多取禾草,以助火威。税厂各人见不是头路,必然寡难敌众,不如走回报知公子,再作道理。
  斯时乃十月天,又值北风大起,正是:
  火凭风越猛,风动火加威。
  登时将税厂蓬寮烧毁干净,余烬恐防连累民间,令众百姓扑灭,诸事停妥。仁圣天子与日青临行,复大言曰:“我系北京高天赐,住在段运松翰林庄内。因叶振声私抽剥民,我等特来除害。现今虽已烧了,惟恐他起兵报仇,反害了你们百姓,问心难安,故特说与你等知道。若系他有本事呢,即管叫他前来寻我,不可难为别人。”话完,即与日青直望段家庄而去。我且慢提。
  回言段玉得闻天子这些言语,口虽欢喜,肚内狐疑,又不知他系何人,有此回天手段,因此急急举步回庄。及至入得门来,气喘不定。运松见此情形,不知何故,即问玉曰:“今早你上街买卖,何以这个样子跑回家?”玉对曰:“侄今早出门买卖,因经过上官桥,被税厂各人抢我菜担,加倍抽收。后在德和馆酒楼,遇着高天赐老爷与周日青二人。”如此长,如此短。“及后来说起我叔名字,他说有一面之交,故此着侄先回通报,他随后就来拜会”等语。“因此赶急回家,走得气喘吁吁也。”运松曰:“原来如此。你道他是何人?这就是当今天子。因前年有人对我说及主上私下江南,更名高天赐,四处游行,访察奸官污吏及民间冤案。至于奇奇怪怪事情,不知做过多少,是以我得知道。今日圣驾降临,务要恭敬迎接,方免失仪也。”说完,即刻着人打扫地方,预备酒席款待,不提。
  再说仁圣天子与日青二人,行行走走,不觉到了段府门前。即令日青入去通报,说高天赐亲来拜会。门子闻言,即时入内报知家主。那运松闻说,立即带同子侄,各人衣冠齐整,走至庄门,鞠躬迎接。仁圣天子见他行此大礼,恐防传扬出外,反惹是非,连忙将嘴一嘬,眼色一丢,运松即时明白会意,说曰:“高老爷驾临敝庄,请进,请进!”三人谦逊一回,携手入到中堂,分宾主而坐。运松唤人看茶,茶罢,开言说曰:“久别金颜,时萦梦寐。今日幸睹天颜,实慰三生之愿也。”当时仁圣天子答曰:“好说了。我因遇见令侄,得悉仁兄近日景况,故此特来一候耳。”运松连忙答曰:“足见高情,不胜感激之至!”即有仆人前来禀曰:“刻下酒筵已备,请高老爷入席。”运松曰:“知道了。”随即请仁圣天子与日青一同入席。畅饮琼浆,谈些世事。
  忽闻炮声震地,喊杀连天,三人吓了一惊,不知何故。忽见段玉走报说:“叶振声起了许多人马,前来把庄上重重围困,水泄不通。想必系因烧他税厂,到来报仇也!”仁圣天子闻说,开言问曰:“如此他们有多少人马?系叶公子亲带兵来否?抑或另招贼寇?玉兄可悄悄出去看个明白,前来回话。我自有主意。”段玉领言,即走出庄外门楼,暗中打探。见他们安下营盘,团团围住,又见叶振声在庄前耀武扬威,十分勇猛。手下有七八名教头,另有数千兵丁,随后簇拥前来。开言骂曰:“闻得藏匿你们庄上,因他将我税厂烧了,故此到来取他狗命。你们快些入去通报,若系有本事,不怕死的,速速叫他出来会我,就算为豪杰。如若不然,我等打破庄门,铲为平地,寸草不留,你等死无葬身之地,悔之晚矣!”段玉得闻此言,即刻入堂报说:“叶公子带齐教师陈仁、李忠、张丙、黄振、何安、苏照、卢彪等,公子亲身前来督战,口出不逊之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登时仁圣天子气得二目圆睁,须眉倒竖,连忙开言说曰:“自古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既大胆寻仇,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们杀了,免却一方大害,岂不妙哉!”正是:
  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
  仁圣天子当时立刻发号施令,着段运松在敌楼上擂鼓助威,周日青打头阵;段玉保住圣驾,攻打第二阵。“倘若打破重围,可以走出,便有救星了。如系被他拿住,务须奋勇杀出围,报知官兵取救,方不致误也。”吩咐停妥,周日青连忙齐集庄客,共有数百余名,随即开门,冲出阵前。有陈仁手执画戟,连忙挡住。日青喝曰:“来者通名。”仁曰:“某姓陈名仁,系叶公子府上第一位教师。你是何人,敢来纳命?”日青曰:“放屁,你不是我对手,快些叫叶振声出来吃我一刀!”手中画戟照面刺来,日青急忙闪开。二人交上了手,战有二十余合,不分胜负。天子见日青不能胜敌,急忙同段玉冲出接战,敌营内有李忠、何安、卢彪截住斗杀。未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