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胡惠乾叫白安福在会馆门口磕四方头,方才罢休。众机匠因他已经改口,只得又上前说道:“白先生今日被你这一阵恶打,已是冤枉。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何必还叫他到门外现丑?你老人家这威名谁不晓得,何必定要如此?由我们大众谢个罪罢。”说着,上来三四个人,将胡惠乾拖了过去。这里白安福已是气得目瞪口呆,见胡惠乾放了,便走过几个人来,将他送往后面去了。外面胡惠乾还是大喊大骂,复经众人连连作揖赔罪,才把他劝了出去。
这里众人见他已走,大家抱怨道:“昨日究是谁人在外面乱说,被他的徒弟听见,闹成这个乱子。”那些说话的人听见这个风声,久已躲到别处去了。白安福在后面气了好一会,方才开口道:“这里全无天日,岂不要造反么?他既将我打伤,我此刻就到辕门。看制宪如何说法。”陈景升道:“去总要去的。倒是叫人出去看看,胡惠乾哪里去了,可有人在此地。莫要再被他得个现的去。”众人都说有理。早有三四个人跑了出去,回来说道:“他们已经去远了,要去趁此去罢。”三人一听,只得又将前番的轿子喊来,三人乘轿,来至辕门。叫人拿了治晚生的帖子,投递进去。
原来两广总督姓曾,名必忠。此人也是个翰林出身,平生嫉恶如仇,十分清正。当日家人呈上名帖,说:“新翰林、侍卫计共六人,皆至辕门求见,说有地方上要话面禀。”此时曾必忠早已得着军机的公事,因绅士尚未禀上来,故未札发。此刻见陈景升同白安福来拜,吩咐“有请。”家丁领命出去。
陈景升等虽是京官,但因本籍的督抚,不敢由正门而入。众人皆在大堂口下轿,向暖阁穿进里面。家人引入花厅,早见曾必忠衣冠齐楚,站在堂口笑脸相迎。陈景升等见着,赶上一步。彼此行礼已毕,两旁设了座位,送了茶,然后大家坐下。陈景升先说道:“晚生等由京回籍,理应早赶辕门谒见。适因俗冗纷繁,有疏礼貌,罪甚罪甚。”曾必忠也谦逊道:“诸公玉堂清贵,老夫早想趋贺。因未知诸公可否荣归,是以稍迟,歉仄之至。”说毕,又向李流芳、张、何二人挨次谈论。
到了白安福面前,因他是个武进士,虽然用了侍卫,却比不得陈景升等清贵,乃问道:“白兄高居金榜,武艺超群,令人可羡。”白安福本是个机匠,学武又是改行,今虽用了侍卫,见了大人先生总有些不脱俗言语,也就接不上来。见曾必忠奖誉他几句,也不知如何是好,急了半会,方才说道:“不敢,不敢。”本来被胡惠乾打了两个嘴掌,已是红肿不堪,此刻答不出话,又一急,脸上格外飞红,把这个肿的地方都发出亮光来了。曾必忠向他说道:“白兄如此气概,将来必专阃戎行。你看脸上如此光彩,可见就是预兆,可贺,可贺!”白安福见如此夸奖,实在不安之至。陈景升与李名流听见这话,又将白安福瞧了一眼,彼此实在好笑。胡惠乾打了他两下,肿到如此地步,还说他是好气概,若再打两下,连眼睛肿起来,那还更好看呢。
此时白安福见众人皆谈闲话,不说正文,自己也就顾不得无耻了,接着说道:“大帅奖誉晚生,晚生脸上并非是光彩,却是红肿。”曾必忠诧异道:“白兄何以如此?请道其故。”陈景升见问,趁着说道:“晚生等今日前来,一则为大帅请安;二则因地方上有一恶霸,此人姓胡,名惠乾,乃是少林寺恶僧的徒弟,拳棒十分凶勇。前已打死十数人命,是以晚生等在京联名具奏,蒙陈、刘两军机批准,在原籍建醮,并请大帅札饬下属,一体弹压。想这公事大帅处谅早得着了。”曾必忠听说,连忙答道:“老夫于前日已经接到此件公文。既诸位为地方起见,即请照办便了。”白安福道:“晚生固已奉旨准办,故尔回籍后就招呼人在会馆起造神台。不料胡惠乾目无法纪,胆敢将神台拆毁,将晚生殴打。是以晚生等前来面禀,叩求大帅恩裁。”说着,在身边取出禀帖,递了上去。曾必忠展开一看,说道:“这胡惠乾如此不法,地方受害不浅。府县竟不通报上来严拿究办,实属疲玩已极。诸位先请回去,老夫立刻飞饬府县,派捕查拿,一面派差在会馆弹压便了。”陈景升等谢道:“大帅如能照此办法,不独晚生等感激,即广东全省百姓也沾德惠了。”曾必忠谦逊一番,然后众人告辞不提。
且说曾必忠见众人去后,当即传了广州府陆树云、南海县王有量两人前来。先将军机的来文与他看过,然后又将陈景升等人所具禀状交他带去,从速施行。陆树云回了衙门,复将番禺、顺德两县令传来。番禺乃是曹永森,顺德就是严武成。三首县得着这件公事,明知胡惠乾是著名恶霸,虽在境内,却是不容易拿获。且西禅寺仍有他一班师兄弟,皆是武艺高强,一经举动起来,恐怕捕快亦无能为力。只得各回衙门,将所有的马快皆传集一处,分一半在机房会馆巡防弹压,一半在西禅寺侦探:“如见胡惠乾,将他拿获,赏银五百两,另有功牌奖誉,务必缉获到案,不得松懈。”
各捕快接了这堂谕下来,虽然是三县的人,却是通气的。其中有个极好的快头,其人姓方,单名魁,两臂有四五百斤的勇力,那拳棒功夫在广东省内公门中,也算推他第一。手下各快役不是他的徒弟,就是他的徒孙。众人因他武艺好,年岁大些,俱尊他为头班,一切事宜皆听他主使。
当时接下这件公事,众人去问他如何办法,方魁道:“这事上院衙门虽然紧急,但须把根脚站妥,方可行事。我听胡惠乾从前也非歹人,只因他父亲被机房中人打死,所以他立志投入少林,习了这一身武艺。此刻机房中人打不过他,故想出这个主意。我们虽可代他出力,但是他们也要谢谢我们的劳,方可行得。你们在此守着,等我先去一趟,看是如何。”说着,别了众人,立刻来到锦纶行会馆门口,见陈景升等轿子还在哪里,晓得此时还在里面。
进了会馆,向门丁说道:“老哥,请你上去同陈老爷回一声,说我是南、番、顺三县差来的快头,面见老爷们,有要话动问。”那看门的老头子听说是“快头”两字,知是陈景升等人到督辕去过,所以县里就差人前来弹压,赶忙动身到了厅上,向众人禀明。白安福听说,忙道:“叫他进来。”那人答应出去,领着方魁到了厅口,向众人请了个总安,站立一旁,说道:“小的叫方魁,奉三位首县大老爷的命,招呼带领众人捉拿胡惠乾的。请诸位老爷示下,还是单在此门口巡防守获,还是带人到西禅寺去?”陈景升道:“本来公事上招呼府县,一面派人缉获,一面弹压。理应依着公事当差,为何反来动问?”方魁见陈景升抱定“公事”两字,忙笑脸回道:“诸位老爷的明见。小的等人虽然充当差役,但这件案非比寻常凶手可比。胡惠乾的手段,这会馆里是知道的。人不多,手段不好,也不能前去。若仅在此弹压,这点饭食,小的还报效得起;若再分头寻获,必得用厚聘请人同小的等前去。就这一层,望诸位老爷们的恩典。小的虽有遣差,只是没有这厚聘。”陈景升还未开口,白安福被胡惠乾糟蹋了两次,恨不得立刻就捉了他来消这口气,忙道:“这事也难怪你,究竟要多少银子为聘,你快快说来,好给你前去。”方魁见他已经答应,乃道:“要聘这人,非三千银子不可。随后果能捉到,还要三千谢劳,这就是六千。其余小的们手下的人,听凭老爷们给赏便了。”白安福道:“这也是件小事。”说着,就在身边取出一张银票,交给方魁,道:“你此刻就去,随后总不难为你的。”方魁接了过来,打了个千儿退出。
你道方魁是假的么?实在他一人知道胡惠乾的厉害,不敢单去提他。因吕英布有个好朋友姓马,叫马雄,其人与吕英布是生死兄弟。当时英布未曾学武时,与这人比屋为邻,彼此性情相合,就拜了异姓兄弟。随后英布到武当山冯道德哪里学武,他就到四川峨眉山白眉道人哪里学习。两人不忍相别,立下交单:现在各奔一方习练武艺,他日成名之日,务必患难同扶,福禄同享。后来吕英布在水月台被胡惠乾打死,他还在四川,未曾接着此信。方魁也是白眉道人的徒弟,本领却不及马雄,心想欲捉胡惠乾,必须将他请来方可稳当。主意想定,回到班房,将这话与众人说过。次日大早,复行找了牛化蛟的儿子牛强,说代他去请马雄为他父亲报仇,约他同去,路上有个伙伴。牛强自然情愿。两人商议停妥,又到会馆里向白安福说知,请他们稍缓半个月、二十天,再行起造醮坛,免得胡惠乾见我们不在此地,又来寻事。白安福也就答应。到了第三日,方魁与牛强前往四川不提。
再表圣天子在金华府断结张禄成一案,与陈景升、李流芳别后,便同周日青往浙江而来。这日到了省城杭州,择了个“福星照”的客寓住下。闻说天竺山同西湖两处景致甚佳,次早起来,用过点心,与日青两人预备到西湖游玩。那知这一去,又引出许多事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