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忠车马来到贤良寺山门外,听差上去向小沙弥打听,果然李中堂车强马壮,已与云南潘大人到了多时了,都住进了西院。成忠是位道台,在省里官高位崇,进得京来已经矮了半截,何况贤良寺知客僧招待惯了督抚大员,至少也是藩台臬司,对于道台,在他看来,就如同凡人眼中的平民百姓。然而他待客的功夫却好,内心冷淡,外貌则热乎乎的恭谨非凡,以示出家人慈悲普施,乐结善缘。他不住躬身合十,嘴里左一声大人,右一声“观察(道台由唐朝观察使演变而来,故通称道台为观察)。将成忠一行引到大雄宝殿后面的东厢,只见火辣辣的西晒太阳烘烤得一排东厢几乎触手发烫,推门进去,满屋毒辣阳光,一股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熏得人透不过气来。铁云叫道:‘爸爸,这屋子西晒,不能住!’知客又合十施礼,捏着佛珠说道:‘阿弥陀佛,这屋子是热了些。不瞒大人说,近来进京引见的一二品大员着实多了起来,有的还是早早写信来预定了房舍的。云南藩司潘大人临时来京,只能住到李中堂的西院去了,委屈了大人,多多海涵。’其实潘鼎新不是没处住,而是李鸿章特地邀他同住西院作伴的。铁云奔到西厢,趴到窗口张望,又奔回来喊道:‘爸爸,西厢空着,我们住到西厢去吧。’知客忙拦住道:‘不,西厢房舍都有了主了,第一二间是湖北周藩台定下的,第三四间是两淮盐运使胡大人……’
  成忠笑着,示意听差取出一封五十两银子,说道:‘我也知你们的难处,好在我们住几天就走,我是为了便于谒见李中堂,才以这里下榻的,要不然哪里不可去。烦请和尚先让我们在西厢住几天,谁家主人来了,我们就让,这些银子给和尚结个善缘。’知客和尚见了银子,眼也睁大了,笑意也上了冷冰冰的黄脸上了,况又不知成忠与中堂交情的深浅,不敢得罪,于是连连稽首道:‘罪过,罪过,有劳居士布施。既然如此说了,容小僧担待,就请居士一行先在西厢第一二间住下来吧。’成忠住下来后,立即又取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吩咐刘泽去紫禁城内外奏事处递送请安奏折,以便早日引见,次日又命刘吉去吏部递送禀到帖子,无奈道员引见排在一二三品大员之后,等了三天尚无消息。李中堂则次日一早进宫觐见两宫皇太后,接下来又出外拜客。在寺中时,不论日夜也有贵客来访,不是军机大臣、大学士,便是六部尚书侍郎,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哪里轮得到成忠谒见?成忠虽与鸿章同住一寺,时时差刘泽、刘吉二人轮流出西院探听中堂起居,却找不着禀见的机会。到了第三天上,刘泽忽然兴冲冲回来禀道:‘老爷,巧得很,中堂手下一位管家,原来是熟人。当年他在周家口大营辕门上当差,我随老爷去大营,常去门房聊天,故而结识了。他告诉我,中堂公事已了,再过两天,应酬完了便回保定去了。’‘那糟糕了。’成忠皱眉道,‘这么说,在京中又见不着,只能回去路过保定时再禀见了。’‘不要紧。’刘泽禀道,‘那位管家命我将老爷的手本交给他,由他觑见中堂不论早晚有空便递上去,嘱我转禀老爷,明后日在寺中等待,小的和刘吉也时时去西院听候消息。’成忠笑道:‘这样也好,不过不能白难为了他。铁云,你取一张五十两银票给刘泽,去送给那位管家。’于是在李鸿章启程的前夜九点钟光景,刘泽终于喜冲冲地奔回来禀道:‘老爷,快,快,西院那边客人刚走,中堂正和潘大人在下棋,手本递上去,中堂心情很好,说是就见,还关照不必穿官服,老爷快去吧。’可怜成忠眼巴巴等了两天,已经不再指望,正打算入寝,忽听说中堂召见,正是免褂季节,急忙和铁云各自穿上一件灰绉长袍,拔脚便跟了刘泽穿过大雄宝殿西侧月洞门,进入西跨院前进房屋,乃是洋枪队亲兵值宿的地方,又过了一进房屋,进了垂花门,方是鸿章居住的庭院,只见院落宽大,光滑的大方青砖铺地,中砌图纹甬道,房屋高敞华美,一排宫殿式的向南正屋精雕细刻,朱栏回廊,东西厢房整洁可观,轩台下安放了一对石狮,气象森严,虽王侯之家不过如此。李鸿章官居首席大学士,赐封一等肃毅伯,太子太保,以直隶总督兼任北洋大臣,虽是寺庙中的行馆,也足与他的身份相埒了。那正屋西首为客厅,中间为幕僚住处,如时留潘鼎新住着,中有腰门通往东首兼作签押房的鸿章卧室。那个得了银票的管家,上来向成忠打扦问安,引往客厅坐了,然后去向中堂禀报
  鸿章正与鼎新在下象棋,鼎新伏下一步妙着,抚掌笑道:‘中堂,我这马再跳一步就是马后炮,来不及救了,认输吧!’鸿章瞅了一眼,大笑道:‘贼娘的,你只管将我的军,自己后方老营都不顾了,你瞧!’鸿章啪地飞炮沉底吃相,喊道,‘抓老将!’鼎新文文雅雅的微微笑道:‘这个难不倒我,下士!’‘车吃士将!’‘不怕,山人自有神机妙算!’鼎新又笑道:‘将军踱上,逍哉遥哉,中堂须奈何不得我!’‘慢来,慢来,你瞅见我左路埋伏下一支人马吗?这里有个红车哩,将军能上来?’鼎新尴尬地搔搔头皮,摇摇头道:‘大意失荆州,再来一盘,必定反败为胜!’鸿章抚须笑道:‘琴轩,到底棋差一着啊,马后炮不如老夫的双车齐飞,一步一个埋伏,神仙也逃不过我的手掌!’‘中堂才赢了一盘就吹牛了,忘了昨日连输两盘!’‘哈哈,先输后赢,乃是老夫骄兵之计,琴轩可上了当了!’两人正说得高兴,管事进来禀说:‘河南开归道刘成忠带了公子求见!’鸿章笑道:‘琴轩,这个刘成忠在周家口大营时为大军出过力,你还记得这个人吗?’‘记得,记得。那时他是开封知府,我和省三(刘铭传)每次军中断了粮都找他接济,很帮过我们几回,现在升了道台了,年纪不小了吧?’‘夜来反正没事,一同去见见吧,要不了多少一会,回来再跟你杀一盘!’鼎新摇摇头道:‘不下了,再会了客就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哩。我求你的事也不帮我一下,教我再回云南去受那刘老湘的窝囊气!’刘老湘指的是云贵总督刘长佑,他于咸丰二年在湖南办团练,带领的湘勇称为老湘军,比后起的曾国荃早得多,因此倚老卖老,不把淮军放在眼中,常和当藩司的潘鼎新过不去
  鸿章豪迈地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当年我以安徽合肥人在湘军中做幕僚,何曾想到日后能创办淮军?我已与恭亲王商量过了,云南巡抚即将出缺,你先去署理一阵,如果和长佑实在合不下去,再辞官到我北洋来,和军机处商议,为你另外安排。’鼎新苦笑一下,随鸿章开了另一边的腰门,绕过一座红木雕花屏风,进入西首客厅
  成忠父子听到履声咯咯,早已离座恭候,见了鸿章,慌忙上前按司道见督抚常礼,接连作了三个揖,鸿章客气地还了半礼,说道:‘老哥还记得潘琴轩吗?’成忠笑道:‘鼎鼎大名的鼎军潘大人,怎么不记得。’说罢,互相一揖,又道,‘请中堂上座,受小儿刘鹗铁云一拜!’鸿章中间坐了,笑道:‘免了吧!’铁云上前叩头道:‘白衣秀才刘鹗给中堂大人请安!’鸿章扶起铁云,打量了一下,笑道:‘好一个肥头大耳相貌堂堂的白衣秀才,应过乡试了吗?’铁云躬身道:‘不过小试锋芒。’鸿章笑道:‘好大的口气!好好读书,将来至少像你老子一样,有了功名,才能做官,懂吗?’‘学生懂得。’‘坐吧,坐吧!’鸿章摆摆手向鼎新、成忠道
  成忠又是一揖,在下首坐了。鸿章问道:‘老哥是进京引见的吗?进过宫了没有?’‘正是来京引见,已经等了多日了。’‘恭亲王府中去过没有?’‘没有。’‘要去,不去不行!’‘去了,只怕见不着。’‘见不着也没关系。’鼎新又眯笑道:‘孝敬个大大的门包就是了,包管灵。’成忠若有所思,拱手道:‘谨受教!’鸿章道:‘可惜我明天回保定去了,不然,可以为你向军机处打个招呼
  老哥从政多年,也该换换顶戴了。’成忠感激地又是一躬到地,说道:‘中堂的盛情,足使职道没齿不忘。’戈什哈送上了茶、成忠离座再度一揖谢茶。接着从靴掖中取出一份书札,双手献上道:‘这是河南钱中函嘱职道面呈的,请中堂过目。’鸿章接信大致看了一下,不过是远道问候,并无要紧的事,便交戈什哈收了,忽然眯细了眼,悠悠地怀念起往事来了,沉思了一下,说道:‘调甫(钱鼎铭)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当初长毛攻打上海,苏浙绅士公推他从上海赶到安庆,向我老师请求发兵。老师不愿,他效申包胥哭秦廷,感动了我老师,才决意出兵。后来淮军到了上海,多亏他的襄助,所以邀他入我幕中
  剿捻时总办后路粮台,也立了大功,后来就放了道台,升了巡抚。国家从咸丰初年兴兵,至今二十多年,回忆起来,犹如过眼烟云,瞬息万变,难怪我们都白了少年头了。’成忠道:‘中堂功勋盖世,春秋正富。古往今来,才兼文武,以一身系天下安危的中堂的能有几人?’‘这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鸿章不愿多听谀词,说道,‘老哥回到河南,为我转达中丞,说我鸿章甚是思念,不另作答了。’说罢,端茶送客,送到客厅门口,成忠又连作三揖告辞,鸿章呵呵腰与鼎新进屋去了。成忠方才带了儿子回庙中西厢,这是铁云初次结识李鸿章,是他一生中永远也忘怀不了的。但不知今后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日子?九刘成忠的臬台究竟到手了没有成忠备了三千两银票的门包,特地选了白天恭亲王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