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云扶起那孩子,摸了摸他被打的脸庞,问道:“打痛了吗?”孩子摇摇头,倔强地说道:“他们打咱,咱也打了他们,他们几个打不过咱一个,熊包!”众人都笑了,铁云又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咱叫李贵,十二岁了。”“家中有爷娘吗?”李贵摇摇头,闪亮的眼珠忽然黯淡了下来,有人道:“这娃子是孤儿,也不知怎么流落在街头,被相国寺长老大和尚收养了。”“李贵,”铁云摸摸孩子的头道:“长老收留了你,怎不为你剃度做个小沙弥,每天念经参佛,免得在外闲逛,受人欺侮。”李贵道:“长老说咱没有佛缘,将来会有大户人家收留,有六十年主仆缘份,还为那家主人立下大功,所以咱天天在山门外等着哩。”铁云笑了,他并不相信李贵将来真会怎么样,不过见他憨厚可爱,倒有想收留的意思,便笑着道:“李贵,到我家去吧,如果你愿意,我这就去跟长老商量,以后你就长住我家了,休说六十年,一百年也行,你说好吗?”众人都说:“娃子快答应吧,这位就是道台大人家的少爷,你交了好运了。”李贵也不晓得道台是个多大的官,看铁云的神情气度,想必是个好人,便欣然道:“中,莫非长老说的有缘人家就是你家,给咱等着了。走吧,你去和长老说说,待咱到你家去瞅瞅,中了就留下,不中还是回相国寺来。”众人都笑道:“傻孩子,莫三心两意了,就在刘少爷家住下吧,管你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切莫再回寺中来了。”李贵引铁云进寺,来到方丈室,说道:“长老师傅,有缘份的人家被咱等着了,这位少爷要收留咱!”长老白眉垂垂,正和一位老年居士在弈围棋,铁云赶忙上前躬身一揖,说道:“长老大和尚在上,弟子是现任开封道台之子,名唤刘鹗,有意收留李贵为仆,乞长老定夺。”长老放下棋子,把铁云细细打量一番,方才徐徐稽首道:“善哉,善哉!老僧日来见李贵额际紫气隐隐,便知灾难已满,必遇贵人扶持。今见居士,果有主仆之缘,既然居士有意收留此儿,就请领了去吧。此儿忠厚憨直,不畏强暴,望善加爱护,三十年后居士恐有一个紧要的关口,须得他来了事。”铁云将信将疑,躬身合十道:“谢长老指点,弟子谨记在心。”长老又唤过李贵,抚摸着他的颅顶,说道:“孩子,今天是你灾星退去之日,好好跟了居士去他家。我与你师徒一场,临别赠你四句偈言,尔的一生前途都在其中了。”李贵虽幼,今当与长老离别,也感到依依垂泪,跪下叩头道:“多谢师傅恩德,请告诉咱吧。”长老闭目合十道:“李贵听着,尔之今后:‘越年六十,历世五代,东海西漠,有始有终。’记住了吗?”李贵似懂非懂,哭道:“师傅,咱记住了,可是咱舍不得离开您!”长老慈祥地将李贵扶了起来,说道:“孩子,跟了主人去吧,佛寺与尔无缘,刘家需要你哩,去吧!”铁云不解“东海西漠”是什么意思,禅机天意,难以窥测,只有日后印证了。当即谢了长老,领了李贵回到道衙后院,管门的见少爷领了个小和尚进来,奇怪道:“少爷,这小和尚是化缘的吗?让他等在门外吧,若是放他进去乱闯,太太要骂的。”铁云道:“别胡说,他不是和尚,是个孤儿,少爷收留他了。”铁云将李贵先带到自己住的东院,和嘉丽说了,嘉丽笑道:“好极了,少爷做了好事,阴功积德,将来必有好报。”嘉丽虔诚信奉佛家轮回果报之说,常在家中茹素焚香诵经,赛如老太太一般,又极重旧礼教,一举一动无不遵守礼法,总是称铁云为少爷,而不敢称呼他的名字
铁云皱了皱眉,冷冷地说道:“什么阴功积德,我才不指望哩,我是见他可怜也可爱,才带他回来。现在的人,为了怕死后到阴间受苦,修桥补路,斋僧施粥,看似是大善士,其实是极自私的伪君子,我是不喜欢这一套的。”嘉丽扫了兴,可是耐心极好,和铁云话不投机,从不计较,却笑吟吟地说道:“这孩子胖墩墩的蛮讨喜,不过太脏了,该洗个澡,换一套衣服。”“是啊,我也是这个意思,先把他弄得干干净净的才能带了去见老爷太太,不然,他们见了会皱眉头的。”嘉丽立刻命丫环去厨下吩咐烧洗澡水,铁云也唤刘吉取了钱去街上买两套现成的孩子衣裤鞋袜,不一会都办齐了,刘吉带李贵去洗了澡,换了衣服,虽然皮肤黑苍苍的,却黑里透红,强健朴直,很讨人喜。这时已是傍晚时分,成忠已经下了签押房,铁云道:“李贵,我带你去见老爷太太,上去叩个头,问你话,知道什么说什么,不要害怕。”李贵嘀咕道:“咱知道。咱从来不怕人,刀架在咱的脖子上也没法教咱怕!”铁云笑了,“我家来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了,你可不能闯祸,闯了祸,老爷要把你撵走的。”李贵愣愣地说道:“咱咋会闯祸?长老说过了,咱和你家有缘份,咋会撵咱?”铁云摸了摸他那红通通的脸蛋,带他来到上房,隔了帘子禀道:“爸爸,妈妈,我从相国寺带了个孩子回来了。”成忠诧异,说道:“铁云进来,说说是怎么回事?”铁云进去说了收留李贵的经过,成忠沉吟道:“相国寺长老是个佛学造诣极深的大和尚,他说与我家有缘,必有道理,叫孩子进来看看。”朱夫人也道:“快带他进来吧。”铁云掀帘引李贵进内,李贵听话,跪下扑通扑通碰了两个响头,说道:“咱给老爷太太请安。”说罢站了起来,愣愣地瞅着成忠夫妇。两老不曾见过这样天真纯朴带了一身野气的孩子,很感兴趣地端详着他,成忠道:“这孩子相貌堂堂,长大了,倒是家中一个得力帮手,听长老的偈言,将来或许是我家忠实可靠的老仆,不可亏待了他。如今还小,不能做什么事,且派在签押房,帮着刘吉收拾房间侍候茶水,闲来你每天教他认字,日后他长大了,粗通文墨,有些要紧的事才能让他去办。”朱夫人道:“这身上的衣衫大概是买现成的吧,不顶合身,明天叫两个裁缝来,为他从里到外,做齐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再关照刘吉好好照管他,不许旁人欺侮!”“是,儿子知道了。”铁云高兴地说道,吩咐李贵叩谢过老爷太太,带他离了上房,交给刘吉照顾,此后李贵便在刘家安身了。读者可莫小觑了这个孩子,他在书中可也是个要紧的人物,日后自有分晓
十二有情人终成眷属刘成忠的老上司钱鼎铭于光绪元年病故在河南巡抚任上,继任的李庆翱恰巧是成忠咸丰二年进士同年,这一科发达的还有王文韶,此时已做了五年的湖南巡抚了。李庆翱与成忠当年同在二甲,李为二甲十五名,刘为二甲三十五名,两人又同在翰林院共过事
成忠急求外放,庆翱学问甚好,耐心地在京中熬到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直放湖南道台
他和当时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李鸿藻相交甚厚,不久鸿藻入值军机,做了军机大臣,庆翱得了他的帮助,不几年便由按察使而布政使,居然做了河南巡抚。上任之后,萧规曹随,小心谨慎,不曾出过大的纰漏。见老同年刘成忠年已花甲,至今犹淹滞在道台任上,很想帮他一把,弄个实缺臬台,苦无机会。看看到了光绪三年八月,河南按察使盛景韩忽然得了家中急信,老母病故,官场上叫做丁忧,是非得辞官守孝二十七个月不能出来做官的
盛臬台丁忧开缺的消息当天省中官员多不知道,当晚李抚台把成忠召人抚衙议事厅东暖阁,仍然待以同年之礼,邀他上炕坐了,说道:“老哥委屈多年,兄弟一直想为老年兄尽力。刚才臬司盛君丁母忧开缺,我已密保老哥继任,你加过布政使衔,想来朝中一定会优先考虑的。臬司一职不可久悬,拟烦阁下先行护理,明天辕期,等你来了,我向司道各员讲一下,你就打轿直接去按察使衙门接印吧。”清朝任官有实授、署理、护理三种,实授便是正式任命。署理时间可长可短,或是临时暂代,如光绪八年直隶总督李鸿章丁母忧开缺,向军机处推荐淮系两广总督张树声调来署理了一年多的直隶总督,以防北洋军政大权落入旁系手中。或是实授前的试任过渡期,一般半年左右,由署理而实授称为“真除”。至于护理,又称护印,则是在实任官或署理官未到任前,或因病暂时告假,由较低级官员暂时代掌上级官印,办理公务
如由藩司护理巡抚,臬司护理藩司,时间少则一个月,长只不过两三个月,时光虽短,却是一种荣耀,不但暂时掌握了大权,将来还可以多了一项资历和一副官衔牌,如“护理某省巡抚”之类,那也是令人十分眼红的
成忠见抚台说得这样诚恳,又有军机大臣在内照应,或许这次能有七八成把握,道台升臬台被唤做“鲤鱼跳龙门”,非同寻常,虽说抚台客气,官场的规矩还是少不了的
于是下了炕,唰唰放下马蹄袖,上前屈了一膝请安道,“谢大人栽培,大人如此格外周全,职道感德不尽。”抚台急忙扶起道:“你我老同年,此处无人,不必拘礼,彼此心照就是了。”又说了几句闲话,端茶送客
成忠回到家中,和太太说了喜信,朱夫人笑道:“今年我们家三喜临门,老爷刚做了六十大寿,二媳妇有了喜,而今老爷又将升官,等到正式署理,媳妇也快临盆了,要是养个白胖儿子,就皆大欢喜了。”二媳妇便二房少奶奶嘉丽,是今年三月发现有了身孕的,结婚四年才怀孕,合家上下惊喜可知
次日,成忠上了辕门下来,直接去臬衙接印视事,虽是短局,众同寅纷纷登门拜贺,就当成忠已是正式署理的一般。不料才过了没几天,京报登载军机大臣李鸿藻丁母忧免值军机,成忠读了,忽如一股冰水直透脊梁,抚台的靠山倒了,无人能为成忠的升官说话了,不祥之兆仿佛黑云压顶,使他沉闷不欢。果然,到了九月中旬,朝廷任命了新任河南按察使,不久,成忠交卸了臬司印信,前后护理一个多月,家中气氛却从喜气浓郁的热望高峰陡然跌落到失望的深谷,成忠又病了,于是上了辞官禀帖。偏是这当儿,抚台李庆翱遭了御史弹劾,召回京去另候任用,也就不再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