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光绪十年,老太爷刘成忠身体日渐衰弱,春间中过一次风,半边身子麻木,不能行动,卧床已有半年了,然而气色尚好,胃口也不坏,铁云曾回去省视过,总以为还可以拖上三年五载。不料到了十月初头,家人刘吉突然从淮安赶到扬州,见了铁云,慌慌张张禀道:“二老爷,老太爷病重了,老太太嘱咐二老爷带了姨太太和小姐赶快回淮安去见上一面。”“嘘!”铁云赶忙止住道,“以后别管这里的太太叫姨太太,要称二太太,记住了!”“是!”自从成忠回到淮安,又上了年纪,孟熊也已儿女一大群,家中称呼便改口了
铁云问了老太爷病情,刘吉道:“前几日,老太爷又中了一次风,嘴也歪了,话也讲不很清楚了,吃得很少,越来越虚弱,老太太说,只怕不是好兆,叫二老爷赶快回去守在老太爷身旁,以防万一。”铁云叫李贵陪了刘吉下去歇息,独自回到内院和若英说了,请她收拾一下,明天就动身回淮安去。若英歉然道:“按理我是该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不过目前不行,你还没有和家里说好怎么称呼哩。照刘吉的说法,老太爷一时还不至于就不行了,你明天先回去,见了老太太,就说佛宝在发高烧,过几天才能动身。然后你和老太太把称呼定下来,家里上下都关照好了,再派人来接我们母女。”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不能照我的意思,我是不会去受侮辱的,我不能被人叫作姨太太,这是你在开封答应过我的,是吗?”“是的,我答应过你,我一定按照你的意思去办。”铁云这时才感到事情的棘手了,他没有把握母亲一定能答应,只能回去试试看
次日,铁云与李贵随了刘吉回淮安。李贵已经十九岁了,做事勤勤恳恳,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停,家中一切杂务事情,直至抱着小佛宝上街去玩,他都包了,衡母和若英都很喜欢他
铁云回到淮安家中,见门上没有动静,知道老太爷尚在,疾步来到后院上房前,老夫人正在大厅檐下送走为老太爷诊病的医生,大哥孟熊匆匆和兄弟招呼了一下,陪了医生出去了。老夫人见了铁云,诧异道:“怎么是一个人来的?”铁云上前请了安,垂手答道:“佛宝发高烧,路上不能受风寒,若英陪着她,要等几天才能来。”“那也罢了,快进屋吧,老太爷刚才还伸着两个指头问你怎么还不回来。”“爸爸病情怎样了?”“不好,说话有时很有条理,有时又古怪得叫人听不懂。喂他吃,也只能吃一点点,人都瘦得不像样了,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夫人说着,眼泪汪汪地叹了口气,“恐怕是不会长了。”大丫头春茵已出嫁了,夏鹃还在,上来叫了一声“二老爷”,掀帘让他进屋,轻轻说道:“老太爷睡着了。”铁云快步走到床前,只见父亲瘦骨嶙峋,两眼紧闭,嘴张大着,呼吸沉重,那样子离死也只差一步了,不觉泪水涌了上来,想上去喊醒他,又缩住了,回身向母亲哽咽道:“想不到没有多时,爸爸就病得这样了,医生怎么说呢?”老夫人坐了下来,抽出手帕揩了一下泪水,说道:“医生说,也只是拖延时间罢了,中了风,到了这个程度,已经没法救了,等到人完全糊涂不省人事了,也就快了。家中后事都准备了,偏偏你这一房还缺娘儿两个。”铁云见屋内无人,便挪张椅子坐了过来,说道:“过几天我差李贵再去接若英母女回来,只要佛宝病好了,她一定会来的。不过若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她不愿人家叫她姨太太,当初在开封时,我答应过她,若是回到家中来时,就称她二太太。妈妈,你看行吗?”老夫人沉吟道:“衡家姑娘是好人家出身,虽然明媒正娶,做你的元配正室,还嫌门不当,户不对,若是配上平常百姓家,足可做个正妻了。当时是她母亲坚持要报答我家,才将女儿许给你做妾,其实是委屈了她,既然她有这个想法,就称她二太太也可以
反正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大老婆,二太太也是妾,不是妻,叫起来好听些罢了,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大哥那边还要请老太太和他说一说,关照底下人都这么称呼。”“也好。”老夫人吩咐小丫头去把孟熊叫到厅堂来,说道:“过几天,衡家姑娘就要带了佛宝来淮安了。这位姑娘是为报恩才来到我家的,是个很好的姑娘,做个侧室是委屈了她,她又有自尊心,等她来时,关照家中上下都称她一声二太太,她和嘉丽就以姐妹相称吧。”孟熊皱皱眉头道:“这也多此一举,既然做了妾了,还争什么名份,现在迁就她,将来恐怕更会为这个妻妾的名份闹得家庭不和。”“不会的。”铁云急忙分辩道:“若英只是不想让人叫姨太太罢了,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再叫得好听,也还是个妾,这一点,铁云你可一点不能含糊。”“那当然。”“还有,现在我们家中称呼我这一房的太太叫大太太,二房的弟媳叫二太太,衡家姑娘来了,也称二太太,这怎么分得清?”老夫人笑了,说道:“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也不要紧,反正佛宝她妈住不久就回扬州去的,称她衡二太太好了,将来你们孩子长大了,各房分开住,就没这个问题了。”铁云松了口气,立刻写了封详详细细的信吩咐李贵回扬州把若英母女接了来,若英高高兴兴地来到淮安刘宅,果然听到宅中里里外外都称她衡二太太,二太太嘉丽待她谦和诚恳,如同亲姐妹一般。铁云又带了她和佛宝去内厅见婆婆,老夫人见若英容貌姣丽,举止文雅,应对敏捷伶俐,佛宝也活泼可爱,十分欢喜,和若英谈了好一会,然后带她们进上房叩见公公,成忠神志似清非清,朝她们看了一眼,嘴里不知咕噜些什么。老夫人道:“老太爷说很高兴你们来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佛宝。让老人家歇会儿,我们下去吧。”回到厅堂,老夫人道:“若英初次来家,铁云,你带她们去见见大哥大嫂。若是缺少什么,让铁云给你去要,都是一家人了,别见生。”若英抿嘴笑道:“多谢老太太想得周到,这也是我的家,不会见生的。”谁知若英来到几日之后,老太爷的病情越来越不妙,糊涂的时候渐渐多起来了,听不懂别人的话,也认不出谁是谁了。这天老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围在床前,试着叫喊:“老太爷,老太爷!”希望他能清醒过来,和他们交代几句后事。成忠穿着黑缎团寿对襟丝棉小袄,靠在厚厚的腰垫上,终于被叫醒过来,两眼呆呆地盯着儿子们,许久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右手抖抖索索地向棉袄胸前插袋中摸索什么,然而摸了几次,都是空着手回出来,他还是机械地了无感情地再伸手到插袋中去掏摸,还是空了手。老夫人上前道:“老太爷,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有东西要给我们看,让我来拿。”老夫人从成忠插袋中取出两页折好的纸片,打了开来,乃是一份遗嘱,老夫人含泪道:“老太爷,你要我们读一下,并且照这上面写的意思去办,是吗?”老太爷两眼直勾勾地没有表情,喉咙里却咕噜了一声,似乎是说,“是的。”于是老夫人把遗嘱交给了孟熊,说道:“你读吧。”孟熊含着泪水,轻轻地读了起来
字付孟熊、铁云吾儿知悉:吾少时孤寒,往往饔飧不继,自知不奋勉苦读不足以振家声,足衣食。三十五岁始中进士,得入仕途,为翰林,为御史,为府道,亦二十余年
以二品衔致仕,儿孙绕膝,薄有产业,不独温饱无虞,且可周济亲族,于愿亦足矣
惜今岁以来,体力日衰,屡次中风,难有回天之力,年未七甸而中道相离,天意不欲吾见尔等成才,夫复何言
创业难,守成亦不易,望尔辈兢兢业业,孝悌和睦,勿堕家声,勿废学习,克守祖业,发扬光大,吾虽长逝,亦瞑目矣
孟熊读得哽不成声,只得停下来拭泪。铁云且听且泣,自觉二十八岁的人了,还是一事无成,愧对老父。老夫人倒在椅中掩面涕泣,老太爷呆呆地瞅着他们,奇怪的是眼角竟也印上了斑斑泪痕。铁云垂着头只听见大哥呜咽着又读了下去
已出嫁之三女,惟有素琴令吾担忧。自亲翁于前年故世后,克家不守正道,家产日渐耗败,他日汝三姐倘有不幸,尔等当尽力相助,勿使受苦,切记切记……
遗嘱还未读完,老夫人忽然惊呼着奔到床边:“老太爷,老太爷不好了!”只见老太爷忽然闭上眼,头一歪,毫无动静,老夫人赶紧摸了一下鼻息,说道:“还好,还有气,快叫人把大姐、三姐夫妇找来见上一面,把家中媳妇孙儿们都喊了来在厅上等着,我的天,只怕是快了。”大姐婉琴夫妇急急赶了来,成忠苟延着一口气,直等素琴来到,谁知却是一个人来的。老夫人诧异道:“克家呢?这个时候还不能见上最后一面?”素琴眼泪簌簌地不断落下,呜咽道:“自从公公死后,克家全变了,成日成夜在外嫖赌,家当已经败了不少。我已派福根去找他,他不会来的,自从爸爸告老,他对我家的态度就很不恭敬了。妈,若是爸爸再一去,女儿就没法过下去了。”说着,直扑到老人床前,跪下来哭道:“爸爸,爸爸,你不能走,千万不能走,为了女儿,你千万不能走!”她摇撼着父亲骨瘦如柴的手,忽然恐怖地松了手大叫道:“妈,爸爸,爸爸去了,他的手冰凉了,他去了……。”于是昏倒在床前
父亲过去了,时为光绪十年(公元一八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享年六十七岁。铁云的道台公子生活结束了,他将不得不孤军奋斗,开辟自己的人生道路
十四铁云开始了坎坷的经历成忠老太爷的灵柩安葬于淮安东南曹围之后,地藏寺巷犹然笼罩在浓浓哀思之中,灵堂尚在,孝服未除,铁云夫妇已在为了今后生计煞费商量
过年不久,若英带了女儿佛宝回扬州去了,铁云先在城北运河边上的河下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烟店,专销兰州皮丝烟,关东烟叶,招牌取名“旦巴哥”,是洋文Tobacco(烟叶、雪茄烟)的译音,当时一般译作“淡巴菰”。开张之后,铁云初时尚天天乘船去河下照看,后来生意清淡,他也懒得去了,店中买卖全交给老仆刘吉一手照管
忽一日,接到若英托民信局捎信来,说是老母病重,催他速回扬州
铁云禀过大哥,将烟店的事拜托了大哥和帐房王幼云,匆匆和李贵赶回扬州来
铁云回到扬州不久,忧患余生的衡老太太就病故了。临终前向侍立床前的女儿女婿说道:“你们俩自从认识以来,转眼十二年了,成亲至今也已八载,看到你们恩恩爱爱,和和睦睦,使我有了幸福欣慰的晚年。不幸路已走到尽头,油尽灯熄,不能再送你们一程了,生离死别是难免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总不免心酸哀伤。”若英哭道:“妈妈,您别说了,别离开我,求您别离开我,宁可折了我的寿命,也求菩萨为您老人家延年益寿。”衡老太太凄然道:“若英,不要伤心,你怀着孩子哩。你是在我眼前长大的,我不在了,你要走自己的路,坚强些,不要为我难过。老人总是要过去的,何况你已二十七岁,可以独立支撑门户了,望你与姑爷互敬互谅,助他成功立业,圆圆满满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