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孟熊将铁云所分到的家产,包括现银、钱庄存折、股票、田契、房契,和家中米囤里的粮食,一一点交清楚,统由若英收管。若英不慌不忙,另外立了几本流水帐,记载外帐房王幼云交进来的钱款粮食。随身一大串钥匙,钱柜的,银箱的,米仓的,以及吃的、穿的、用的各个仓库的黄铜钥匙,走起路来一阵风似地发出清脆的叮呤咣嘟的声响,颇有古人环佩之声的气势。不几天,原来淮安老宅中的大小管事便领教了衡二太太的洞察秋毫,果断泼辣,而又有赏有罚,一点含糊不得,一个个贴贴服服,不敢偷懒,不敢胡弄。老太太听了很高兴,连大老爷冷眼观察了,也不得不暗暗惊服。王幼云对铁云道:“二先生,这位衡二太太比你精明能干,算是被你娶到了,是你的福气啊。”铁云笑道:“别忘了,我虽不如若英的能干,可是她是我识拔的啊。正如曾中堂向李中堂说笑:‘人家都说你比我能干,我所差可自慰的,你是我所保荐的,哈哈,也只有这一点罢了。’”铁云见若英轻松地挑起了掌管家业这副重担,心中欣慰,便和若英道:“这几天,老宅中上上下下都佩服你哩,幼云哥说你比我还强,我可以放心去上海了。”
若英嫣然笑道:“去吧,这里有我哩,要带多少钱去?你说。”铁云望了望若英甜甜的笑意,心里暗暗盘算,这一开口,少要了不够用,多要了,她未必肯,多少胡弄一下,留些余地给自己零花吧,如今经济大权在她手中了。于是笑道:“庆蕃和我说过,办石印书局,订机器,租厂房,雇工匠,买纸张,总得七千两银子,另外还要周转资金二千两,所以想带一万两去,余下的一千两供我自己日常用度,连吃带住,还有应酬都在内了,不算多吧?”若英笑道:“你也不要骗人了,这笔花帐我也不来细细审核,一万就一万两吧,可得撙节些用,不要有了钱就昏头昏脑,把钱都用到女人身上了
凡事都须三思而行,一则要为自己争光,二则要为子孙着想,三则听说上海租界坏人很多,切莫上当受骗。”“知道了,知道了,你竟把我当孩子哩。”通过了若英这一关,铁云又去禀告了大哥,说是去上海做生意,开办一家石印书局,孟熊道:“今后的事,都由你自己作主了。烟店歇业的事,不能全怪你,但是前车之鉴,这回你必得处处小心。可惜亲友中没有人能助你一臂之力,我依然为你担心。你办事凭一时冲动,瞻前不顾后,比如下棋,只算度自己如何取胜,却不提防对方会怎样反击,那是必输无疑的,明白吗?”“是,我都记住了,这次去上海,一定要将书局办成,有个知交毛庆蕃,是己卯科举人,他在上海有熟人,有他介绍,谅必不会吃亏。”“那也罢了,你放心去吧。我看衡二太太很能干,家中这一头不必挂念,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会照应的。”铁云又去禀过了老母,老太太说:“你不墨守祖产,还想自己出外做一番事业,这个志气很好,不过老太爷做官二十几年,才有这些积蓄,你不要以为分家得来太易,随手挥霍,那就不是刘门的孝子了。”铁云又唯唯答应,然后才和二太太嘉丽告别。嘉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微笑道:“老爷出门在外,没有亲人照应,一切保重。家里的事,有若英妹妹撑着,你放心就是了。”铁云兑了九千两的银票,随身携带一千两现银,由李贵跟随取道扬州,往访毛庆蕃,庆蕃已去上海了,留下短柬约铁云上海相见。铁云姑妈早已去世,铁云在表弟卞德铭家住了几天,渡江来到镇江,手头宽裕,人也神气了,拜访了几处亲族朋友,约了堂兄孟彪,将来书局开业时,去上海管帐。说也缘份,就在一位朋友家中遇见了一位娇小玲珑的姑娘,容貌柔丽,性情温淑,姓茅,芳名瑞韵,还只有十八岁,一颦一笑,百般妩媚,魂灵儿顿时被她吸引住了。想当年,若英何尝不同样使他梦魂颠倒,然而十多年的夫妻,习以为常,失去了新鲜感。今天忽然遇见了一位年轻十岁的美人,手中又有了钱,且离开了家庭,无人约束,真是天缘巧合。铁云当即挽请那位朋友和女方家长说了,想娶瑞韵为妻,女方知道铁云出身官宦之家,家赀豪富,人品也厚道,可是人已三十,必有妻室,瑞韵怎肯做小,铁云又使出了赌神发咒的花招,说是元配早已去世,目前确无妻室,女方不由得不相信,征得女儿同意,便应允了。铁云送去一大笔彩礼,时间紧凑,便在镇江临时借了一所房屋,作为藏娇之所,此事瞒得铁桶也似,淮安家中无人知晓,因为才把若英送走,得了家当,就在镇江纳妾,无论对若英,对老母、大哥都说不过去。他在镇江温柔乡中消磨了一个多月,怕庆蕃等人心焦,才带了李贵匆匆赶往上海
到底寂寞不得,立刻又在租界上租了一处公馆,把瑞韵接到上海。日子一长,粗心的李贵漏了底,瑞韵才知铁云在淮安老家不但元配夫人尚在,而且还有一房大姨太太。瑞韵这一气非同小可,和铁云又吵又闹,三天三夜不曾进食,铁云一再赔罪,就差不曾下跪了。生米已成熟饭,瑞韵无奈,只得提出必须分开居住,要按正室待遇,将来决不去淮安老家,铁云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定下心来,请庆蕃协助进行开办石版印刷局的事。首先约见了洋人办的石印局华人管事,送了一笔酬金,请他代拟了开办计划和资金预算,列出采购机器设备请单,介绍了熟悉石印技术的工匠,和兜揽印刷生意的跑街伙计,谈妥了雇印条件,然后向洋行定购全套石印设备和特制的油墨,又在苏州河北原来美租界的铁马路(今河南北路)租妥了一所双开间二层楼房,楼下印刷兼堆货,楼上办公和住宿
庆蕃眼看诸事齐备,便向铁云告辞,说道:“现在只等机器到了,安装好,就可以开业了。目前香港到欧洲有了火轮船,比过去帆船一年才只能来回一次快得多了,然而一来一往,总也须等三四个月,我先回扬州去了。不瞒你说,我会试了三次,也有些厌倦了,后年己丑这一科我是志在必得,若再不中就死了这条心了。所以想收收心,闭户苦读两年再去作最后的一试
老弟初来上海,十里洋场,人心诡诈,同行竞争又厉害,若要站得住脚,必须全神贯注,千万大意不得。第一,必须放下架子,亲自坐镇书局,无论生意买卖,银钱出入,或是印刷质地的好坏,职工品行才能,都得亲自留意,才不致被人蒙骗上当。其次用人要慎重,特别是管帐的,现在用的是自己亲戚,很好,那是最靠得住的。其他职工都须立下保单,派人去保人处对保,万一出了纰漏,才好着落保人赔偿。再则,公私钱财要分清,你虽是东家,投在书局的资金记上帐,就不能动用,不能手头紧了,就随意抽用书局的款子,开了个例,就不得了。我听到很多这样的事,一爿兴旺发达的铺子,只为老东家故世,小东家吃喝嫖赌,把店里资金都抽走了去填窟窿,结果关门大吉。我说这些,不嫌我噜苏吧?”铁云笑道:“老哥金玉良言,我是感激不尽哩。”庆蕃走了,到了来年初夏,石印设备从欧洲运到,新雇的工匠和跑街伙计都来报了到,镇江的堂兄孟彪也来上海做了帐房,又雇了一个送货的杂工,一个厨子,书局挂牌营业,题名石昌书局,暗寓昌大石版印刷的意思,专门印刷古今诗文小说,廉价出售,并承印客户交印的各种书籍画报广告杂件,头上一两个月外印件生意兴隆,因为收费比洋人低,交件比洋人快,书局上下一片欢欣,铁云尤其高兴。不过不久他就闹了经济恐慌,从淮安带出来一万两银子,娶了瑞韵,花了一千多两,洋行抬高了石印机器的价格,多付了几百两,在上海半年,花天酒地,又花去二三千两,手头所剩有限,既然开了店,不好意思再问家里要钱,只能从书局动脑筋
庆蕃关照他不能抽用书局资金,他就想了一条妙策,下了一纸手条,由书局每月发给自己薪俸贰百两白银,而且从光绪十三年元月补起,一下子就从书局领走了一千两银子。书局开办之后,本来流动资金就不多,这一来更觉周转不了,帐房孟彪听说有光纸将要涨价,劝说铁云多拿些钱出来囤一批货,可是铁云拿不出来,洋人书局却吃进了不少。石昌书局的纸张成本大了,印刷加工费提高了,洋人还是老价钱,而且为了和华人竞争,又添了一套石印设备。他们的印刷能力加大,印工便宜,交件快,石昌承印的顾客都被洋人书局拉走了,只靠自己印一些书支撑门面,究竟销路不大,利润不多,难以维持开销。铁云束手无策,只得差李贵回淮安去再要了一万两银子,重振旗鼓,添了资本,降低了印刷费和洋人竞争,生意稍稍有些起色,铁云又花钱捐了个正五品候补同知,为的是在花天酒地应酬场面中稍稍风光一些
不料事出意外,帐房孟彪私下里翻印了别人新出的小说,被告到官里,还登上了申报,弄得非常狼狈。后来总算托朋友出面调停,赔了三百两银子了事。这本来伤不了书局的元气,可是孟彪见闯了祸,不好意思再做下去,无论如何不肯再干,只得请熟人介绍了新帐房。哪知此人貌似忠厚,其实十分奸诈,才做了两个月,就串通了跑街伙计,卷款潜逃。当时铁云大意,并不曾命此人取保,无法追回,不得不关门歇业,变卖了机器设备,才只收回了二百两银子,带出去的二万两银子除了捐官就全完了
铁云与瑞韵带了初生不久的儿子大绅离开上海,安顿瑞韵母子在镇江租屋住下,然后垂头丧气地与李贵回到了淮安
孟熊听说兄弟回家来了,还以为是平常返乡探望,正在等待相见,铁云捧着几段袍料来了。请了安,说道:“大哥,我回来了,这几段袍料是从上海抛球场老介福绸布庄买来孝敬大哥大嫂的,请收下吧。”孟熊笑道:“又难为你了。”放下袍料,铁云嗫嚅着道:“大哥,兄弟出师不利,书局关了门了,特地向大哥请罪来的。”孟熊吃惊道:“不是听说干得好好的,还要了银子去扩充业务,怎么突然歇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