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守着测量日影的日规,围着一堆堆的石垛、土料和打夯的石柱,等待命令
  铁云没有参加祭神,早早地带了李贵来到工地检查合龙的准备工作,但见堤上人山人海,却不见民工运料上堤,原来都停下手看热闹了,而在堵口合龙之后,是必须立即砌筑护岸石塘,和延伸出去的砖石丁字坝,才能保护新堵口的堤岸。他急急在人丛中找到了运料的民工领队,厉声呵斥了一顿,才又纷纷干活去了
  转眼间,河道厅知事禀报河台大人:‘吉时正刻到!’大澂一挥手:‘合龙!’于是鼓角齐鸣,一座座巨大的石垛抛向最后的缺口处,东西坝之间的口子越来越小,河水越流越细,终于两坝相接,河水断流,合龙成功了!霎时间,鞭炮齐鸣,鼓乐震天,官民呼喊庆贺之声动天撼地,大坝沸腾了!大澂与李倪二人满心欢悦,互相拱手庆贺,所有河工上的官员也都纷纷前来向三位大人叩头贺喜。毕竟人定胜天,黄河主流奔跃北去,河水滔滔,浊浪滚滚,终于暂时被驯服了
  众人欢呼的时候,铁云也兴奋得热泪盈眶,平生的学问和三个月来的苦干换来了成功的喜悦。眼看黄河水浩浩远去,而河滩全部裸露在温煦的阳光下,他指挥民工运石下堤,用塞门德土砌筑石坝。当他想起该向三位大人叩贺时,堤上早已人影稀疏,大人回城,挂名的官员又回到赌桌和鸦片烟榻上去了
  铁云傍晚回开封城时,吴、李、倪三位大人兴致勃勃地正在内花厅饮酒。也难怪他们这么高兴,今天郑工合龙,非同小可,若不成功,大澂非遣戍新疆不可。如今大功告成,但等大澂与文蔚会衔的报喜奏折发出之后,大澂不但可以免祸,而且可以得到褒奖,益发显得才能出众,使朝廷内外为之叹服。那李、倪两位老大人可以官复原职,充军的两位前任河督也能遇赦回京。因此三人喜气洋洋,频频举杯互祝。鸿藻向大澂道:‘托阁下的福,这把老骨头不致葬送到黄河中去,但等旨意下来,老朽便可回京师销差,以后再见面恐怕就不容易了。’大澂命听差斟了酒,举杯道:‘此次郑工顺利合龙,多赖两位老前辈指点,共事三月,颇受教益,请饮此杯,以表敬意。’三人饮了酒,大澂又道:‘在此期间,蒙河南地方官员通力合作,融洽无间,也应表示感谢。’文蔚笑道:‘黄河出了事,我们两家人还分彼此?凡是本省官员出了力的,我会为他们请奖。倒是有些要紧的人,既非河南地方官员,又不是河道厅员,贵衙保案之中不能遗漏。’大澂忙问道:‘请教是哪些人?’文蔚又笑道:‘便是白云观的道长法师。’‘啊!?’大澂和鸿藻同声愕然,初时不解,然后又同时点点头,忽而又觉为难起来。大澂道,‘出家人的事有些难办。白云观道士虽则做了一些法事,祭了河神,究竟收效如何,很难说,郑工合龙,是否真由于河神显灵,我是不很信的。如果说归功于道士,岂不抹杀了那么多官员执事之人的功绩,保案上的名单又怎能邀得朝廷的恩准?’鸿藻道:‘可是如果不为白云观道士请功,那位高观主定会记恨在心,若是在太后老佛爷面前告上一状,说是河督吴某人藐视太后懿旨,全不把白云观真人放在眼中,太后着了恼,这份保案名单更恐怕一个也不会批了。’三位大人竟然为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难题,着实烦恼了好一会,最后决定在保案奏折中附一份夹片,提请朝廷褒奖白云观主,才各自心安神宁地又继续高谈阔论起来了
  那边厢,铁云掏钱命厨子办了一桌酒席,邀了衙中几位谈得来的同事,共贺郑工合龙。一场水灾,闹得几百万生灵涂炭,家破人亡,却造福了若干河道官员,求财得财,求官得官,各得所需,皆大欢喜,因此划拳喧闹,个个得意非凡
  酒宴散了之后,铁云乘兴写了家书报喜,然而刚写到保案的事就搁笔了,因为让功于大哥的事,由不得他自己作主,必须河帅允准,才能算数
  如果保案已经拟妥付缮,不便改动,那就糟了,说不定大人胸有成竹,不待合龙,那保案就已拟定了呢?于是喊李贵过来,命他去内衙探听酒筵散了没有,李贵回来说:‘散了,散了,大人正在签押房批公事哩。’铁云扣上瓜皮小帽,来到签押房求见,听差禀报后,大澂命铁云入内,铁云躬身作揖道:‘郑工合龙,天大之喜,晚生日间忙于督率修坝,只能夜间前来恭贺,幸大人恕罪。’大澂笑道:‘铁云,一场大灾,终于合龙,我们都该高兴。你来得正好,合龙之后各个险工还有许多堤坝要修,事关百年大计,施工质量要紧,你检查过了吗?’铁云道:‘河道厅上上下下,经大人一再告诫,颇能认真施工,晚生督促检查,尚无大毛病,稍有疏忽,已嘱他们改正。现在用的是塞门德土,比过去牢固多了。’‘那个洋人回上海了吗?’‘还在开封办理材料交接手续。’‘塞门德土如果不够,可以再向洋行定购,宁可别的方面撙节一些,也要把工程修好,免得河上三不两年的遭灾。’‘是,晚生明白。’大澂澂注视着铁云说道:‘足下来河上后,勤勤恳恳,做了不少事,不负令先尊所教,也使故人高兴。保案中我已将你的名字列在前头,过几天就可以报送出去。’这虽是意料中事,但出自河台大人亲口勖勉,仍觉十分荣幸,铁云当即离座打躬道:‘谢大帅栽培,晚生若有寸进,都是大人提携之力。只是有一个小小心愿,想请大人玉成。’‘还有什么事?你说吧。’‘晚生兄弟二人,大哥孟熊长我七岁。晚生自幼蒙父兄教诲,才有今日
  大哥乡试不如意,久居家中,如荷大人赐与荣宠,愿由长兄承受。’‘哦!’大澂点点头道,‘足下意思很好,保案上换个名字也无不可,只是你辛苦一场,却一无所得,总觉歉然。’‘大人不必介意,若是能成全晚生这番心意,比我自己身受荣光还高兴
  因为家兄年将四十,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他这一辈子就不大可能再蒙朝廷赏官了,晚生会因此抱憾终身的。’大澂才思敏捷,略一沉吟,便有了新的主意,说道:‘好吧,就把令兄的名字列入保案,我为你另外想个办法,你懂得河道测量的技术吗?’‘晚生对测量术略有研究。’‘那好!’大澂高兴地说道,‘我与府上是世交,不能不为你的前途着想
  我准备和直隶李中堂、山东张宫保会衔上奏朝廷,成立河图局(后来定名为郑工善后局),由候补道易顺鼎做总办,抽调懂行的官员测绘历代黄河上下游变迁的新道故迹,同时将本朝黄河决口抢险重大史料汇编成书,以史为鉴,进呈御览。就委你到这个局做提调,但等书编了出来,就给你列案保奏,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铁云感激涕零,深深一揖道:‘谢大人栽培,晚生一定不辱使命,尽快完成。’二十一杀人不眨眼的府台毓贤,就是《老残游记》中的那位玉大人是年五月,铁云料理完了河南境内事务,奉了郑工局总办易道台之命,带了一批测量绘图的司事,抄写的书吏,打杂的差人,当然也带了李贵,一行十多人,车马齐发,傍晚时分来到山东省第一站曹州府城。进了西门,城门根附近便有一家客店,叫做招商客栈,谁知门极紧闭,差人上前擂门,半晌才有人在屋里有气无力地搭腔道:‘死了人了,上别家去吧,不见门上贴了丧条了吗?’铁云就着暮色果见门板上贴了一张小小的白纸,上面两行细字:‘家有丧事,暂不开门。’张司事喊了一声‘晦气!’说道,‘我来过曹州府,前边有店,我来带路!’转了两个弯,来到府右街上,遥见一家客栈店门大开,门前一盏灯笼,上面糊了‘高升’二字,大伙儿都道:‘好了,累了一天,能歇店了。’店伙计听到人马喧杂,料想是大生意来了,急忙出店招呼,却见是十多名男客,几辆双骡大车,并无一位女眷,不禁且惊且疑,以为来路不明,结结巴巴地问道:‘请……请问贵客,你……你们住店吗?’‘当然是住店啊。’张司事道:‘有房间吗?’‘房间?这个,这个,请问贵客是……是哪儿来的,做……做什么买卖?’‘咱们是河道总督衙门的,这位是咱们提调刘老爷。’沿黄一带谁个不晓河台衙门,客栈掌柜闻声出来,将信将疑地瞅了铁云一眼,拱手道:‘原来是大衙门的,请刘老爷里面坐,其余客官且稍等候。’铁云跟了掌柜进帐房间坐了,掌柜小心翼翼地说道:‘请刘老爷恕罪,不论随身带了什么凭札路条,请给小店验看一下,只要有衙门关防就行。’铁云恼道:‘曹州府什么时候兴出来的章程?住店还要验看关防凭证?’掌柜抱歉道:‘不瞒刘老爷说,自从新任府台大人上任以来,捕捉强盗,严格得极,凡是抓到的强盗也不审问,一概关到衙门口木笼里,站到断气为止,窝藏盗匪的一体同罪。南门根招商店掌柜,就因为一个强盗招供,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店里住宿过一晚,上个月被逮走关到站笼里站死了,府前六个站笼没有一天空着的。又规定俺店里来客都须详细填写循环簿,若有大帮客商投店,还须交验凭证,以防盗匪混入城中作案,所以不得不请刘老爷原谅,委实是府台大人的钧谕不敢不从。’铁云又好气又好笑,好在身边带了河台大人任命他为郑工局提调的委札,便拿了出来,扔到桌上说道:‘掌柜的看清楚了,可别把我们这伙江洋大盗容留在店中,你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天色暗了,掌柜点上了灯,将委札在灯下反反复复看得仔仔细细,最后断定这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委任札子,方才笑容满面地双手奉还,连连打躬作揖道:‘提调老爷恕罪,吃这碗饭,不得不如此。’于是吆喝伙计:‘快引了河台衙门的客官们进店,好生款待,不得怠慢。’掌柜亲自掌灯将铁云引入上房住下,伙计忙乱了一阵,一行人都安住下来,店中开了饭,铁云另外点了几个菜,与几位司事同饮。饭毕,铁云脑中犹然盘绕着曹州知府捕盗站木笼的事,邀了掌柜来屋中闲谈,说道:‘关于贵处府台大人,我在开封时就曾听说过,他是内务府正黄旗汉军,姓毓名贤,字佐臣。原不过是个监生,做了一任同知,又花钱捐了知府,到山东来候补,正巧曹州府出缺,这个地方民风强悍,盗匪多,颇有些人不愿来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他走了抚台的门路,挂牌暂时署理,原说是个短局,有了人就要交卸,不想政声不错,补了实缺。去过济南的人回到开封,都说这位毓太尊口碑着实不错,是一位有吏才的能员,居然做到境内盗匪绝迹,路不拾遗,所以此次来曹,河南省城中人要我好好领略一番君子之邦的仁政
  想不到这位太尊竟是胡乱用站木笼的酷刑来治盗的,能治得了吗,就不会冤屈好人吗?’掌柜只管抽着旱烟,不吭声。铁云道:‘掌柜,我是过路客,此间没有熟人,办完了公事,三五天便离开了,我听到的话不会和别人去说,你放心就是了。譬如说,招商客店那位掌柜无意中让一位强人住过一晚,事前并不知道,也站死了,岂不冤枉!’掌柜忽然泪眼汪汪,叹口气道:‘谁说不冤枉,可是不敢说啊。凭良心说,俺府台大人是一位清官,从不要百姓的钱,可是老百姓见了这位清官却比见了贪官还骇怕,因为贪官要钱不要命,而毓大人这位清官虽不要钱,却要你的命,还能有比要人性命更叫人骇怕的吗?那位招商店掌柜还是俺的内弟哩,他站木笼那几天,内人都快发疯了,每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木笼旁陪着他,俺到处花钱托人求情。那位府台大人可真是铁面无私,只要沾上些嫌疑,管你冤枉不冤枉,一概站死。俺夫妻俩只能瞅着内弟死了,然后收尸安葬,还不能埋怨。’掌柜说罢,涕泪纵横,好一会才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