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量河道的贾司事已到长清汇合,说道:‘就是有船也不能走水路,倒口子的地方有漩涡,要翻船的,只能抄陆路到济南去,齐河的事以后再去吧。’铁云无可奈何,说道:‘本县知县、县丞都到张村去了,县里无人当家,县志也抄不成了,只能从陆路去济南,先把下游的事办齐了,再回过头来补上长清、齐河两县吧。’于是雇了车轿,出长清东门走了半日,来到平安店附近,忽见北方人头攒动,纷纷沓沓,没完没了,尽是逃难的灾民,挑箩担筐,扶老携幼,狼狈不堪。到了十字路口分成两股,一股向东前往济南,一股向南去兖州逃生,铁云停轿向一个背着包袱拄了木棍的白发老人问道:‘老人家,是张村倒了口子了吗?’‘是啊。’老人愁苦呆滞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泪水涌了上来。说道:‘惨哪,半夜里都睡熟了,大水轰隆隆排山倒海般灌进了村庄,有人在喊:“不好了,倒了口子了,快逃命啊!”可是已经迟了。大水冲到了屋门口,嘟嘟地直往屋里灌,霎时漫到了屋檐口,俺家八口淹死了五个,来不及逃啊,可怜尸骨无存,她们不知被洪水冲到哪儿去了。’老人涕泪零零,用巴掌抹了一下,拄起木棍便要再往前走,后面跟了容颜惨白的媳妇,怀抱一个周岁大的孩子,绝望地直视远方,不知走的是生路还是死路。铁云急忙又喊道:‘老人家,张铁拐家逃出来了吗?’‘张铁拐?’老人茫然了一会,叹口气道:‘村上死的人太多了,好多人都是全家遭难,一个也不曾逃出,实在是记不清了。慢一慢,让俺再想一想,哦,俺想起来了,张铁拐死了。’‘啊呀!’铁云浑身汗毛直立,叫道:‘他怎么会死的,他不是在外边摇船吗?’‘天意啊,那一天是他的生日,爷儿俩回到家中,喝了一顿酒,临睡前还说:“醉了,醉了就死最好!”半夜里埝上开了口子,他没有睡着,听到外面发大水了,急忙叫起全家上屋顶,把家中小孩一个个托上了屋面,儿子说:“老爹,你快上去吧,让俺来托!”张铁拐道:“别跟俺争,快,快上屋去!俺年纪大了,到时候了,还是俺最后一个上,别管俺了。”就在最后一个孙子托上去之后,一阵大浪把他卷走了。他的儿子赶紧跳下水去救,眼看背起了老人,可怜,却被大水一起卷走了。逃到屋顶上的人大哭大叫,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有船来救人了,俺家剩下爷儿三个,侥幸上了船,才要去救他家,不料豁拉一下子,屋顶承不起几十口人的份量,坍了,全坍了,赶紧救,一个也不曾捞起,全压在水下面,都死了。’铁云心境惨然,掏出一些零碎银子给了那老人,老人谢了又谢,继续往前走了。铁云的心灵受了激烈的震撼,惶然骇然,忽觉一阵愧疚,是谁害得这些灾民家破人亡?仿佛自己有份,又仿佛沾不上边,那么是谁之故,他讲不清。他们进了济南城,街上处处坐着躺着行乞的难民,那悲哀愁苦的眼神教人心碎。他们在趵突泉附近找了一家祥记客店住下,那趵突泉里里外外竟也住满了灾民,正由府县和地方绅商出面,设了好几处施粥棚赈济灾民
  铁云来到帐房间,向掌柜打听水灾情况,掌柜请铁云坐了,叹口气道:‘这回决口的地方可多了,长清的张村,齐河的纸坊,章丘的大寨庄、金王庄,全出事了,不知死了多少人,够惨的了,今年河南没事,是河帅的功劳,山东却遭了殃。’铁云道:‘虽则东河常常出事,可是口子小,容易堵,河南万一出了险情,口子大,堵口困难,不到冬天不能合龙,也是有利有弊哩。刚才说的那些开了口子的地方,秋后必能合龙了。’‘但望这样,否则灾民都得冻死饿死了。’次日,铁云备了手本,由李贵跟随前往山东抚台衙门求见宫保大人,门上挡驾道:‘宫保为了河上出事,已到张村、纸坊查察灾情去了。’‘请问宫保哪一天能回省城?’‘这个不知道。宫保的脾气,办事就和打仗一样,河上出了事他会成日成夜驻在工地,一年在外三百天也不希罕。’铁云钦佩地点了点头,这位‘目不识丁’大帅还是往日的豪爽脾气
  看来张宫保一时不得回省,不如先去下游办完事了再回省城来吧。他初到济南,久闻大明湖和七十二泉的盛名,很想走马看花,先游赏一番,无奈遍处灾民,游兴全无。于是回到客店,与众司事商议了,决定先去下游各县,直至海口利津河口再往回走。为了方便函件承转,命书吏们出去寻觅住房。在紧邻抚衙东首的县西巷北首路西姓陶的房主家租了一所四合院,由一名书吏留守。铁云又赶写了一份给张宫保的禀帖,命李贵送往抚台衙门,陈述在河南办理河工情形,和此次奉河帅之命前来山东查阅抄录历年河工档案,请予鼎力玉成,准备回省城时再往禀见
  诸事已毕,铁云与众人继续上路,出济南西门,渡过汪洋一片的小清河来到泺口,这是个商旅辐辏的水陆码头,有绵亘六十里的民埝守卫着,埝上员夫密集,如临大敌
  这一带河道较直,没有陡弯险工,河面也较宽,过去不曾倒过口子
  埝下便是滔滔奔腾的黄河,岸边停靠了许多船舶。铁云等人下了埝子,雇船东去济阳。船老大和伙计将船撑离了岸,换了舵,摇着橹,渐渐地驶上了航道,岸上的房屋树木渐渐模糊了,却见上游陆陆续续漂下来不少门窗橱柜,桌椅板凳,时不时氽下一具具尸体,涨得鼓鼓的,不辨面目,大概已在水中泡了多日了,委实惨不忍睹。铁云叹道:‘这回水灾,恐怕死了不少人了。’船伙计道:‘刚开口子那两天,河面上的死人一个接一个,数不清有多少。好在老天爷还算公平,穷的富的一概对待,有一家大财主,大水把他的一家一当全冲光了,老财主淹死了,财主婆急死了,满堂儿孙只剩下一双孤儿孤女,惨极了。往年还有财主家遭了灾,倾家荡产了,孤零零的姑娘被卖到窑子里当婊子的。有人说黄河边上的百姓命苦,有人说发大水是天意,怪不了谁。俺说是衙门里人当官不问事,全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怪只怪当官的。’船老大道:‘老爷们是河道衙门吃公事饭的,听了俺儿子说的话,可别见怪。他不是埋怨你们,只怪山东当官的太荒唐,平日只知吃喝玩乐,不把民间苦难放在心上,从不曾拿些钱出来把民埝培得牢固些,好多地方只有民埝,没有官堤,埝子倒口,附近一带村镇全完了,不死人才怪哩。当官人的心肝大概都和我们是两样的。’铁云道:‘你们尽管讲,我爱听。黄河多灾,不在天意,还是官府没有把事情办好
  若是多用些心,肯花些钱,一心一意扑在河工上,事先防患未然,而不是大水来了,才拼命抢险堵口,那已迟了。然而看人挑担不吃力,我这是局外人的话,纵是山东抚台,也不是三头六臂,想必也有种种难处。’船老大道:‘都说俺抚台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是好官,一年到头常为河工奔走。可是再吃多少苦,还是瞎折腾,大水来了,依然是老百姓遭殃,家破人亡,谁不骂抚台?这一回倒了几处口子,俺的亲亲眷眷就死了三户十几口人,村上哪一家亲戚没有遭了大水死了人的?’于是船家父子们一路摇船,一路七扯八扯地和船上司事书吏们搭讪着,说了许多河上倒口子的惨事,铁云闻所未闻,不由得骇然叹息
  船抵济阳,办完了事,然后又去齐东,最后来到利津县。此处是黄河入海处,港汊分歧,分几股水同时入海。铁云与众司事跋涉步行,来到著名的铁门关河口,黄河至此到了尽头,终于有了归宿地,一泻入海。碧蓝的涨潮吞没了浑浊的黄河水,再不容它放肆地兴风作浪,为害百姓了。远眺大海茫茫荡荡,水天一线,无边无涯没遮拦,似乎已经走到了天尽头,越过大海便将是宇宙外的另一个天外天了。近处滩涂泥淖,海水斯斯文文地卷过来荡回去,轻轻地抚慰着仍然挟了泥沙的黄河水,好似在安抚它,为它轻吟:‘远道辛苦了,安息吧,与海同归大自然吧!’铁云兴奋不已,脱了鞋袜,卷起裤腿,在海滩上走着,踩满了一腿泥污,然后浸入温柔的海水中徜徉漫步,向同事们喊道:‘我们一路辛劳,大海终于匍匐在我们的脚下
  治理黄河不到大海非好汉,快到海水里来玩一会吧。’张司事年将半百,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贾司事、韦司事带头和一群年轻人也赤了脚在海水中奔跑呼叫。铁云尽了兴,又和贾司事等用线锤测量了铁门关的河水深度,张司事描绘了河口草图,然后挨次来到韩家垣、丝网口等处河口,因为泥沙沉淀,已有多处淤浅必须疏浚,惟有铁门关通海的河道较深
  这天,忽然接到省城留守处雇人送来张宫保的回信,虽只寥寥数语,却很将铁云夸奖了几句,可见相隔二十年犹有故人之情,铁云着实兴奋了好多时候
  九月初三日,铁云一身风尘,从铁门关回到利津县城,见县城周围水势已开始减退,去县衙打听,果然黄河各处口子都已堵塞。铁云欣然提笔写信,向张宫保祝贺,并且寄去他写的治河论文。刚写完信,又接郑工局易道台的手书,嘱他速回济南查抄档案,以便早日编辑完书。于是铁云将所带人员分作三起,一起由张司事带领,留在利津办理未了事情,一起由贾司事带队倒回去测量河道,都到济南汇合,铁云与韦司事等于初四日启程,一路乘船溯流而上。决口虽已合龙,许多村镇积水犹未退尽,十一日抵达济南,就可以和张宫保相见了
  二十三张曜与刘鹗重逢在济南年近花甲的山东巡抚张曜亲自坐镇在章丘大寨庄决了口的堤坝上,督率河防局的员工白天黑夜地奋战,终于将最后一个口子合龙了,然后又巡视了黄河沿岸其他险工地方,方才一脸风霜,一身疲累回到了省城。他上任三年,多灾多难的黄河困扰了他,大部份时间都花在河工上,省中官员和家中姬妾都习以为常了。蒯氏夫人不幸在他驻军新疆喀什噶尔时病故,再没有人在闺房中耳提面命指点他完成鼎鼎勋业了。虽然陆续讨了几房小妾,都只能供他使唤侍寝。久已习惯了怕老婆的他,忽然失去了亦师亦友的贤妻,不禁哀伤痛惜,寂寞空虚,每回捧起书本碑帖,便想起是夫人手把手教他学会了读书写字,每次批阅下属的奏稿禀帖,又回忆起是夫人教他如何周旋官场趋吉避凶,想着想着,不觉老泪纵横。有人劝他娶一房知书达礼的继室,主持中馈。他说:‘我过世的那位贤德夫人,不但把我从目不识丁教成文理书法都好,连左爵相(左宗棠)都曾赞扬过我写的书札楚楚可观,夫人还教我为人处世,把我从固始县的一介平民扶助成为一方诸侯,如今哪里还能再有夫人这样的奇女子?虽然能娶到通晓诗书的姑娘,那也不过是个书呆子,闺房中做个摆设罢了,又有何用?曾经沧海难为水,夫人既逝,我是再不想娶填房了。’当时张曜匆匆进了内宅沐浴更衣,当家的大姨太太过来说道:‘老爷,可等得我急死了,今天九月十三,十七就是老爷五十七岁大寿,司道府县都已在筹备庆典,交给祥符县去办了,县里问过几次,老爷都还没回来,他们急,我也急,幸亏老爷赶回来了。’‘什么话!我赶回来是为了做寿吗?’张曜气呼呼地横了大姨太一眼,只为夫人故世,内院没人当家,才由大姨太挑起了这份担子,可是一言一语往往惹他生气。他觉得蒯夫人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清雅智慧,仰不可攀,而大姨太这些人是凡间俗女子,连俯伏在夫人脚下烧香都嫌俗气,他不能忘情于夫人,便只有时时烦恼发脾气了
  大姨太很不服气,撇撇嘴道:‘通省官员都要为老爷热热闹闹做寿,省内省外的寿礼都已由外帐房陆陆续续送了进来,能扫人家的兴吗?往年不也做寿的吗?这是帐房送上来的礼单折子。’说罢,把厚厚的好几份折子递给了张曜,有省内的,有省外的,有司道班子的,也有府县班子的。